(5) “旧货烂东西卖伐？”/梧桐树下
“哈哈！一寻就寻到了！晓得侬肯定勒嗨迭只角落头！”晶晶文颖囡囡放学呒么看到仁仁，晓得伊新裙子弄上墨汁不开心先回家了，马上急急寻过来。
仁仁看到好朋友来了，鼻头一下子酸酸的，想哭，硬劲屏牢。
“走！到阿拉大花园去白相！”
晶晶像赶鸭子一样赶着仁仁走。
晶晶家的大花园毛估估有靠两千平方。原先晶晶阿爷还想造两栋楼出租，赚两铜钿，结果，调不出头寸，放弃了迭个计划，造了花园。
晶晶跟伊的双胞胎堂兄弟阿庚阿康，小辰光常常到大花园白相：捉迷藏、办家家、丢绢头、踢毽子、“抬桥子”、挑绑绑、“官兵做强盗”、“我们都是木头人”、“老狼，老狼几点啦？” 伊拉有交交关游戏，大花园是阿庚、阿康、晶晶，还有晶晶弟弟的乐园。
前几年，朝鲜半岛战争开始，大家明白中国朝鲜唇齿相依，唇揭齿寒，万一，朝鲜守不住，美国人打进来，跟日本人侵略中国有啥两样？中国人哪恁会得忘记遭受外国侵略者践踏蹂躏的深仇大恨，哪恁会得忘记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悲惨凄苦？大家积极抗美援朝。阿爷宁波同乡会的爱国民族资本家一商量，决定捐钞票给国家买飞机，好让志愿军迎头痛击美国兵。
一天，新成区政府的一位同志来找阿爷商量讲，铜钿覅捐了，国家有铜钿购买飞机，是否把花园让出来一半，让附近里弄幼儿园小朋友可有一块草地晒晒太阳做做游戏。
阿爷开明爱国，伊讲：“每个男人肩胛上有两副重担，国与家，是义不容辞的重担。”
凡是关系到有利国家有利人民的事，伊总归积极响应。前两年公私合营，阿爷听说有利于国家强盛，积极参加，尽管心里百般不舍，那几爿工厂是伊跟阿娘两介头辛辛苦苦，勤勤俭俭建立起来的家业啊！同意交给国家合营前一两天，阿爷跑到厂里，一个一个车间走了一遍，一台一台机器摸了一遍。最后在公私合营协议上签了字。“国家要紧”是阿爷的座右铭。
这次，阿爷一听区政府的同志提出的要求，一口答应。
“谢谢，谢谢！”区政府的同志想不到阿爷嘎爽快一叠声地感谢。
“应该是我谢谢侬，侬让我做了一桩积德的好事体。”
几天后，来了几位工人把晶晶阿爷的花园用竹篱笆一隔两，一半仍然归晶晶阿爷家，一半成为幼儿园小朋友的游乐场。
自从大花园一半成了幼儿园游乐场，里面有了滑梯，秋千，跷跷板，晶晶阿庚阿康放学回家后乘幼儿园小朋友早已离开，直冲幼儿园游乐场，爬上滑梯，荡起秋千，淋漓畅快地重返幼儿时代，仁仁、文颖、囡囡也常常跟着晶晶溜进游乐场白相。
晶晶拉着仁仁走进幼儿园游乐场，阿康阿庚早已在那里“发疯发胡”了。在楼上房间看报的阿爷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隔着玻璃窗笑眯眯地看着伊的孙子孙囡在花园里白相。
阿爷共有三个兒子，四个孙子一个孙囡。阿爷老满足。
大兒子，晶晶的大伯伯程子涵，从小聪明，记忆力超强，门门功课成绩优秀，考上了享有东方哈佛声誉的圣约翰大学。
大伯进了圣约翰面对众多科目，不晓得选学啥好，最后进了文学院学新闻专业。毕业辰光，大伯觉得自家生性好静腼腆，不适合当新闻记者，选择留校教书。其实，教书这个职业也不适合大伯。 据说，大伯上课眼睛不敢看学生——大伯每天肋胳肢下夹本讲义低头走进教室，低头按讲义宣读，低头宣布下课， 低头离开课堂，大伯的同事讲：“程子涵上课像犯人在法庭认罪一样”。滑稽的是，从来不看学生一眼，尤其，从不眇女学生一眼的大伯却把全校最好看的校花娶回了家。
大伯伯后来迷上了生物学，在花园一角辟地建立了一个小小生物实验园地，下班回家后就一头钻在里面，不晓得伊在忙啥。
大伯母清秀文静，和大伯伯两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大伯伯在实验园里满身汗酸臭，双手烂污泥种草养虫，怕虫、怕臭、怕龌龊的娇小姐大伯母居然寸步不离，左右相伴，甘当助手。
后来，大伯母头胎落脱了，阿娘怪大伯“呒清头”，晓得大伯母有身孕，还叫伊在实验园辣辣叫的太阳下面晒到中暑。
隔了一段辰光，大伯母又有喜了。这趟，阿娘不让大伯母跟在大伯伯在龌里龌龊的实验园里“呒清头”，拿大伯母“圈养”起来保胎，填鸭式地给伊补营养，还忙着四处为未出生的孙子物色五官周正身体壮实的奶婶婶。
因而，大伯的儿子阿彦，程正彦，实际上是第二胎，不管哪恁，是程家头生孙子，全家上下来得宝贝。
阿彦长得天庭饱满大眼大耳，一副福相。阿爷抱着孙子弄堂里弄堂口一立，四周邻居看到侪讲：
“哦呦，程家阿爷，侬福气哪恁嘎好，侬孙子福相唻，眼睛大大，耳朵大大，耳聪目明一副聪明相，将来不得了，一定有出息！”
阿爷听得眉花眼笑，开心的不得了。
“程家阿爷，侬孙子卖相一级了！像侬！倷爷爷孙子像一只模子里刻出来的！将来一定像侬一样兴旺发达！”
迭句言话更是讲得阿爷笑得嘴巴也合不拢。
阿彦一生下来就一直躺在阿娘姆妈的怀里，捧在奶妈手里，阿彦快四岁，两只脚还呒么碰到过地面，要不是大家讲阿彦再不学走路，两只脚要呒么力气了，大起来不会走路了，阿彦才开始在奶妈，阿娘，姆妈三介头的团团包围下学走路 。
晶晶的二伯伯程子濬和晶晶爸爸程子沁一样功课也老好，后来考上圣约翰医学院。
二伯伯程子濬和二伯母侪是斯文读书人，伊拉给阿爷阿娘带来一个大惊喜，伊拉生了一对双胞胎，老大程正庚老二程正康，两介头相差一刻钟不到。
物以稀为贵，人当然还是如此，双胞胎稀奇啊！再加上宁波人向来是“狗生狗欢喜，猫生猫中意，自生自值钿”，阿爷阿娘看着长得一模一样，胖呼呼肉嘟嘟的双胞胎爬上爬下皮（顽皮），嘴巴上讲双胞胎是“一对皮得拆骨头的吵客精”，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爱。
不过，阿庚阿康这对双胞胎顽皮得有点出奇：好好玩具：皮球、大刀、红缨枪、冲锋枪、玩具汽车、玩具飞机，买回来给伊拉白相，不到半天就掼勒一边了。双胞胎也不欢喜和晶晶仁仁“迭抜（这种）嗲妹妹哭水泡”小姑娘一道白相。伊拉两介头欢喜白相自编自演的“卖旧货烂东西”，两介头一人背块破布头当破麻袋，从花园跑到客厅，再从客厅跑到楼上，哇啦哇啦学弄堂里买旧货烂东西的小贩叫：“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阿爷交关想不落：来了两个“卖旧货烂东西”的孙子，阿爷迷信，觉得双胞胎这样叫法子败家不吉利，听了烦煞！
只要一听到双胞胎孙子喊：“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阿爷就叫佣人顾妈：
“快！快！带两个小鬼去买糖吃！嘴巴塞牢其！”
几次一来，双胞胎阿庚和阿康晓得只要一叫“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阿爷就会叫顾妈带伊拉两介头出去买糖吃，屡试屡灵，叫得更加起劲。结果，阿庚和阿康两介头满口蛀牙。
晶晶爸爸，程子沁，是小兒子，奶末头。
晶晶出生时，阿爷一听来了个孙女开心得不得了，抱着小孙囡晶晶，左看右看，在小晶晶的面孔上左亲右亲：
“好，好，来了一个小娘，阿拉孙子孙女侪有了！”
晶晶长得秀气乖巧，阿爷走到哪里，就拿晶晶带到哪里。晶晶要糖果、要玩具、要洋娃娃，阿爷呒么闲话——买！阿娘讲阿爷碰到晶晶“服服帖帖”，总归“大袖头挥挥（极其大方）”，难怪晶晶一天到夜跟在阿爷后面，当阿爷的“跟屁虫”。
阿爷在楼上看着孙子孙囡老开心老得意，我，程鹏飞还算有点福气，财运不错，子孙满堂，现在身体还可，过过含饴弄孙的日脚，可以了。
楼下花园里，阿庚和阿康看见晶晶仁仁囡囡来花园，提出一道白相“官兵捉强盗”，大家侪同意。阿康觉到仁仁有点情绪不高，好像刚刚哭过，过来逗仁仁：
“哎哎，做啥啦？今朝哪恁阴天啦？覅面孔板起子，好伐？我有糖，给侬吃！”伸手去口袋里摸，结果，摸出一粒糖纸头粘得剥不开的夹芯水果糖。
“侬好意思拿迭种糖给仁仁吃啊！”晶晶一看叫起来。
“覅紧，覅紧，阿拉只要一叫‘卖旧货烂东西’，就会有糖！”讲完，跑到阿爷窗下，拉开嗓子就叫：
“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阿爷听到楼下两个吵客精又在叫 “坏的东西有伐？旧货烂东西卖伐？” ，推开报纸喊：
“顾妈，带伊拉去买糖，去买糖！”
一歇歇，阿庚和阿康看见顾妈从厨房间出来，马上奔过去，拖着顾妈往弄堂外跑，晶晶仁仁她们也跟着一道去买糖。
阿爷想想奇怪，长远不听到两个捣蛋鬼叫卖旧货了，今朝哪恁又叫了？阿爷听了心烦，报纸看不下去了，到阳台上去，扶着阳台栏杆看看外面景色，散散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