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三只手指头”/ 梧桐树下
阿爷顺着“咕噜噜”声音盳过去,果然,是迭个家伙。
人称“三只手指头” 的倒泔脚水老头当然是有尊名大姓的,他叫赵家志,原是一家印染厂的小开,后来搿了坏道,沾染上赌博恶习,俗话讲马落校场,钱落赌场,伊整天泡在麻将牌桌边,把爷娘留给他的印染厂赌脱后,发誓再也不摸麻将牌,横横心,咬咬牙,跺跺脚,忍忍痛,自家拿把切菜刀把食指斩脱了。
但,呒么多久,伊经不起诱惑,手指发痒了,又去搓麻将。赌帮中有人看上伊老婆,联合起来设局,结果可想而知,伊拿自家老婆赌脱了。眼看着自家老婆被人家带走,伊觉到呒么面子啊,老婆也保不牢,比狗不如啊!再次发狠心不再碰麻将牌,再横横心,咬咬牙,跺跺脚,忍忍痛,拿把菜刀斩脱中指,右手只剩拇指、无名指与小指, 因而得了个“三只手指头”的雅号。但伊恶习难改,手指还是常常发痒,结果房子家当统统赌光。
幸亏解放了开展禁赌运动,不然,照大家的言话,“伊五只手指侪要被伊斩脱了!”
禁赌运动没收麻将牌,打击赌博群体,“三只手指头”呒么麻将牌、呒么赌朋友、呒么家产、呒么学历、呒么技术、呒么手艺,一无所有,只能靠倒泔脚水混日脚。阿爷鄙视伊,讲伊啥个“赵家志”,活活脱脱一个“败家子”。 阿爷讲伊是“擂倒牌子(自暴自弃的家伙)”。阿爷绝对不允许家人搓麻将,连打“杜勒克”(扑克牌)也不允许。
阿爷怕小辈搿坏道,几个兒子,孙子,孙女的要好同学朋友都要带回来给伊看过,“面试”过,“审查”过。
弄堂里有人家搬走, 阿爷自告奋勇把关,甄选新邻居。阿爷讲:“老话讲‘千金买屋,万金买邻’一点不错咯,小人搿道交关要紧。不三不四,呒么教养,武腔来兮,不懂规矩人家的小人定规不灵光,小人跟这种人家的小人白相肯定学坏脱,那么苦煞!…….阿拉呒么办法像‘孟母三迁’迭恁搬来搬去,阿拉房子几十根大黄鱼买下来的,哪恁可以随便覅了?!”
阿爷讲,凡是搓麻将、上跳舞厅、白相“杜勒克(扑克牌)”、酗酒烂料人家一律不要伊拉做邻居!
阿爷挑选新邻居有伊一套办法:阿爷主动接待来看房的求租者, 他在小客厅桌子上放一副麻将,一副扑克牌,留声机上放几张“蓬哧哧”唱片转转,客人来了递上茶水香烟,仔细看伊拉手指是否被香烟熏得蜡黄蜡黄,再仔细看来者是否对麻将和杜勒克熟门熟路,还要看伊拉听到“蓬哧哧”舞曲,是否两只脚痒起来,跟着舞曲前后“踏发,踏发,抖发,抖发”,只要一样中招,阿爷心中有数了,那么,对不住,房子已经租脱了,客客气气送出门,再也不想看到“迭瓢货色”了。
138弄的邻居房客基本上侪是按阿爷“不搓麻将,不上舞厅,不啫烟酒的规规矩矩人家” 的标准,通过亲朋好友介绍来的。如果是注重读书的人家,阿爷更是“优先录取”。一句闲话,阿爷寻邻居像招聘,伊要研究生,覅“烟酒生”。
阿爷是有道理的。阿爷认得的朋友中就有人上舞厅“蓬哧哧,蓬哧哧”,“蓬”(捧)回来一个舞女小老婆,闹得一家鸡犬不宁;搓麻将更加勿谈了,看看每天来倒泔脚水的“三只手指头”就明白了。
138弄的居民的的确确侪是规规矩矩好人家。
10号租给了林家,孙女晶晶同学林文颖家。
文颖爷爷林楚轩先生,马来西亚华侨,供职于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上海分署。
林先生祖籍广东南屏,祖上漂洋过海到马来西亚当苦力。清朝末年孙中山先生多次在马来西亚的槟城、太平、吉隆坡等地宣传革命,众多马来西亚华侨积极支持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家住槟城的林楚轩先生家有好几名亲戚去听孙中山先生的演讲。林先生的一位远方表兄还出席了1910年11月孙中山先生在槟城召开的广州“三·二九起义(史称黄花岗起义)”的秘密会议,积极参加援助黄花岗起义的秘密工作。
林家奶奶的父亲荷兰人,母亲峇峇娘惹人(Baba-Nyonya, 马来西亚土生华人)。林奶奶是混血女孩,非常漂亮。大多数峇峇娘惹都会讲两三种语言,几乎人人会讲英语。林奶奶受过良好教育,伊曾是联合国救助难民志愿者。
林楚轩夫妻年近四十才得一子林海,即文颖之父。之后又得一女两男——文颖的姑姑和两位叔叔。
文颖父母在美国留学,1949年听说中国解放了,决定放弃美国的高薪与生活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回国后,伊拉先在清华工作,生下了文硕文颖后不久,调至一保密单位,便将文硕文颖送到上海,由伊拉爷爷奶奶照顾,文颖文硕的父母也像人间蒸发一样,从此呒么回上海一次,只有过春节时才有一封家信。
文颖的姑姑是名大学教授,嫁给了青梅竹马的马来西亚土生华人之子,生活在马来西亚。两个叔叔,一个去美国读完书,留在美国了。另一个叔叔小时候在马来西亚学骑马被马蹄踢了头部,从此,变成“戆徒”。戆徒从小在马来西亚穿惯西装,林奶奶每天给他换上熨烫笔挺的西服西裤,梳好西装头,把戆徒弄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戆徒吃过早饭,搬只小凳子乖乖坐在弄堂口,笑嘻嘻地看来往车辆行人。正因如此,有些人想不起138弄的弄堂号码,就讲“那个穿西装戆徒的弄堂。”
12号租给张家囡囡家。张家囡囡的爹爹张公超是上海一家制药厂的工程师,囡囡姆妈不工作,囡囡是独养囡娪。
14号原来住着上海银行一位黎姓同事,不久黎家全部迁居香港。这幢楼分给了一名南下干部,老刘家。
16号原先住的也是上海银行的高级职员,他们一家搬走后,来的新邻居是湖州丝绸商后代李家。男主人李文伟是上海仁济医院医生;女主人竺可馨在大学教英文,他们家两个儿子李桐和李桦,年龄比仁仁晶晶她们小好几岁。
李桐和李桦家只租一楼与二楼,三楼住了一位“老姑娘”贝小姐,据说,是上海银行陈光甫的远方亲戚。
8号是仁仁家。仁仁爹爹余鼎铭是汇丰银行高级职员,后在上海银行供职,仁仁家小孩最多:仁仁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
仁仁姆妈幼承庭训,文化水平不低,国文功底厚实,一手颜体写得笔力遒劲,当个小学教师绰绰有余。可惜仁仁姆妈去报名当小学教师时,小学校长讲仁仁姆妈讲普通话带浓重绍兴口音,读课文像唱绍兴戏,不适合当教师。仁仁姆妈心里不服:蔡元培先生、鲁迅先生侪讲一口绍兴官话,不是照样做教授,做教育家?!
之后不久,仁仁的弟弟出生了,仁仁姆妈放弃出去工作的念头,全心全意在家照顾宝贝儿子。
阿爷看着弄堂,对眼下太平的环境,安逸的生活蛮满意。
这时,“三只手指头”舀完泔脚,慢慢推着车走了。
看着“三只手指头”远去的背影,阿爷不知为啥想到刚刚两个双胞胎孙子唱着喊着白相“买旧货烂东西”,不由心头一紧,这两个小鬼,哪恁会得白相这种游戏,将来大了不晓得会哪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