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璋瓦有别/ 梧桐树下
再说，仁仁跟晶晶、囡囡、文颖四个小姑娘，穿着漂漂亮亮的花裙子，蹦蹦跳跳一路雀跃到学堂。
伊拉还呒么进校门，已被自家班级，人家班级的同学前后左右团团围牢：
“大家来看啊！伊拉开头炮啦！”男生朝仁仁伊拉哇哇叫叫，做做鬼面孔，相互追逐着跑开了；女生不愿离去，围拢来，眼热地看着，打量比较着，叽叽喳喳议论。
“我也有迭恁一条裙子，比侬的还要好看！” 一名叫伦伦的嗲妹妹女生用手摸摸仁仁的裙子，有点酸溜溜地。
仁仁温文笑笑，快步跟上晶晶、囡囡、文颖，匆匆去教室。门房间工友老伯伯已经拎着一个小铜铃，朝教学大楼走去，伊要去敲那只挂在教学大楼前老橡树上的大铜锺了，敲上课锺了。
果然，仁仁、晶晶、囡囡、文颖前脚刚刚踏进教室，大铜锺敲响了。
班主任吕老师看到晶晶仁仁穿裙子了，笑嘻嘻地讲：“嗯，夏天真的要来了。”
吕老师温文尔雅，妤妤金陵女大才女。可惜，呒么毕业，爷娘拿伊从南京叫回来完婚。婚后持家育儿，孩子大了才出来工作。
仁仁姆妈总归讲，仁仁晶晶好福气，有迭恁优秀的老师教语文，当班主任。
仁仁今朝穿了新裙子，又听到吕老师讲伊漂亮，老焐心，害羞地笑了。
上课辰光，仁仁一直想着裙子，一双眼睛不时瞄一下裙子，两只手轮番不停地摸一记裙子，老师讲点啥一句也呒么听进去。
最后一堂是写字课，看到大家从书包里拿出砚台毛笔，仁仁才发觉自家忘记带了，呆呆坐在位子上，吕老师见了，看看仁仁，看看仁仁的新裙子：
“……只记得穿新裙子了，砚台忘记了……，范国良，把你的砚台放中间，和仁仁合用，……谁带了两枝毛笔，借给仁仁一枝……。” 后面两排的男生孙强毅递给仁仁一枝毛笔。
仁仁最最不欢喜同桌范国良，看到伊就触气！
范国良五官长得不难看，身材又高又大，比全班男生高出半个多头，已初露俣俣雏型，伊倒底留级留过两趟唻，三年级读了两趟，四年级读了两趟，比全班同学要大两三岁！
范国良读书读不进，其他“十八般武艺”门门精通：打相打，全校男生，无一对手；拉弹皮弓，有“百步穿杨”之技，能把树上的麻雀打下来；爬树，可与猴子松鼠一比高低。
一次， 范国良爬到学校教学楼前那棵挂大铜锺的老橡树上面，拿敲锺的锺锤绑在高高的树杈上，趴在树枝上又唱又叫：“大锺不响啦！不上课啦！放假啦！”工友老伯伯站在树下叫伊下来，伊叫得唱得更加疯。大家站在树下看热闹。工友老伯伯没办法，拿校长和教导主任请来，结果么，范国良受处罚，记大过一次。
新学期第一天，吕老师把刚刚留级到仁仁班里，全校出名的吵客精，皮大王范国良安排和仁仁同桌，还关照仁仁多多帮助范国良，仁仁连连叫苦。
果然，老师一转身，范国良就朝仁仁瞪眼睛，舑舌头，做鬼脸，还在课桌上划了一条粗粗的“三八线”，捏着拳头，警告仁仁不许“越雷池半步”，仁仁真想哭！
今朝，老师叫仁仁和范国良合用一只砚台，仁仁晓得不会有好事体。吕老师讲解写毛笔字的一些注意事项后，让大家临帖练习，去办公室了。吕老师一离开教室，范国良就开始欺侮仁仁了，仁仁要蘸墨汁，范国良立刻把砚台移到仁仁够不到的地方，仁仁不蘸墨汁了，范国良又把砚台移到仁仁面前，假姿假言献殷勤：
“最最尊贵的仁仁小姐请用鄙人亲自为您研好的墨汁。”范国良故意大声讲，让全班侪听到，仁仁又窘又气。仁仁刚刚要去蘸墨汁，范国良又拿砚台移开了，仁仁根本呒么办法蘸墨汁，气得眼泪水在眼眶里转，范国良看到嬉皮笑脸拿腔拿调地讲：
“啊啊！尊贵的美丽的仁仁小姐要哭了，我的心碎了！啊！啊！”大家哄堂大笑，范国良得意啊。
“哎，哎，尊贵的美丽的仁仁小姐，您的泪水如此晶莹透明，大家看不到，阿拉帮侬画两条墨墨黑的眼泪水，大家侪看得到……。”
说着，提起蘸满墨汁的毛笔来给仁仁画“鸦污脸”，仁仁还没有来得及闪开，一沰墨汁滴在仁仁的新裙子上，仁仁伤心地呜咽起来。
一放学，仁仁噙着眼泪，背上书包一个人独自回家。
“姆妈，我回来了。”仁仁放学回家一进门，按家规先要去见父母道安。
姆妈发觉仁仁今朝声音有点不对头。一面关照仁仁去汏手吃点心，一面抬头仔细看仁仁，果然，小丫头好像哭过了。
“哪恁了？不乖，老师批评了？”
仁仁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呜呜咽咽讲了经过。姆妈看了看墨迹，一面叫仁仁赶紧换下裙子，一面吩咐女佣阿芹拿来饭团涂在裙子的墨迹上，用力搓擦。
姆妈见仁仁伤心，心里一阵难过，嘿，迭个阿四头……。
仁仁是家里第四个女孩。姆妈怀上第一胎时就希望生个兒子。
生大姐那年，生肖属羊，俗话说“兒子属羊，银子打（筑）墙”。从年初起，接二连三从亲戚朋友家传来弄璋喜讯，身孕着的姆妈满怀期盼等着生一个大胖儿子。可是盼呀盼，盼来个囡。
大姐长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照姆妈的话，大姐“特别耐看，越看越好看。”可毕竟是囡啊，要强的姆妈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了一截。望着身边襁褓里的女孩，姆妈止不住眼泪往下淌：侬为啥不争气呢？为啥不是男小人呢？姆妈心疼地把大姐紧紧抱在胸前。
令姆妈不悦的是，二婶婶就在大姐出生后一个月生了个大胖兒子，爹爹立即送去了金锁片，金镯子，银碗银筷，纯羊毛绒线等重礼：毕竟这是爹爹一脉的第一名孙子，第一个男嗣。
“兒子就嘎金贵！”姆妈看在眼里，郁闷在心，嘴上咕哝，下决心再生。
三年后，姆妈又生了个女孩。二姐生于农历花神节前夕，姆妈讲花神节前后出生的女孩好看。果然，二姐一对丹凤眼带着细长的眼梢儿，笔挺的鼻梁，小巧玲珑的双唇，一头乌发微卷，尽管是个女孩，瞧着这样的小美人，姆妈高兴，姆妈得意：我迭个囡娪十个光郎头（男孩）也比不上！
言话尽管迭恁讲，姆妈心中还是想生个兒子。
不久三姐来到世上。三姐长得很可爱，鼻梁高，眼窝深，双目忽闪忽闪出奇地大。
亲眷朋友听说姆妈又生了个囡娪，侪来宽慰，璋瓦同喜，三个女小人嘎漂亮，好福气。姆妈笑而不答，心焦如焚，姆妈要男孩，要兒子啊！
姆妈想到了外婆。
仁仁外公腹笥渊厚，天文地理，无不通晓；外婆聪慧贤淑，知书达理，女红了得，远近闻名。
外公整日一卷在手，潜心读书，外婆里外操持，起居安排妥贴舒适。夫妻俩鹣鲽情深，可年过四十膝下犹虚，只有仁仁大姨妈和仁仁姆妈两个囡。外婆不安地探问外公，答曰：“命中无子，不必自扰”。外公是饱学之士，卜命之术也颇通晓。外婆知道外公之言必有道理，又不甘心“命中无子”，决意找个算命先生好好问问。
正巧那天，家门口路过远近闻名，外号“一卜灵”的瞎子算命先生阿亮，女佣阿菊赶紧悄声问外婆要不要让瞎子阿亮算一命。外婆低头沉思，半晌未语。眼见瞎子阿亮渐渐走远，阿菊急得不晓得哪恁办：
“师母啊，侬关照我，看见阿亮来了叫牢伊，让伊算一命，今朝…….”
外婆抬头，皱着双眉，轻声讲：“那，那，侬就去拿伊叫进来。”
得到外婆应允，阿菊飞快跑出去，追上阿亮，急急带阿亮往回走。进了堂屋，阿菊招呼阿亮坐下，端上热茶，然后请外婆出来坐在太师椅上。阿亮问了八字，脑瓜晃了又晃，晃了又晃，手指掐了又掐，掐了又掐，最后略带窘色轻声问道：
“请问迭副八字确实是尊夫人的生庚？……，迭副八字样样好，可惜石榴枝上抽杨柳，人家兒子叫侬‘娘’。”
外婆一听大惊失色，掩面进了里屋。阿菊见状晓得大事不好，赶紧抓把铜钿塞给瞎子阿亮：
“喔哟哟，侬迭个瞎子阿亮瞎话三千，还‘一卜灵’呢！我看侬是‘一卜也不灵’！毫稍走（赶紧走），毫稍走！”
自此，外婆食不香寝不眠，常常一个人在卧房里暗暗流泪。
外婆不愿做无贤无德之妇，决定为外公纳妾，外公劝外婆：
“呒么兒子好。囡娪嫁了人从此不烦心，有儿有孙操心一辈子。”
外婆不依，四处托人，关照讲：
“只要身板骨强壮能生兒子，长相过得去就可以。”
两，三个月后，媒婆终算找到一名仅比仁仁大姨妈长几岁的农家女。
外公觉得对方太年轻不妥，媒婆讲，伊方圆几百里内找遍了，看了廿多名，只有迭个姑娘伊可打包票，百分之一百担保生兒子。外婆急了，不管外公同意不同意，一口应允下来。这样，迭位姑娘成了外公的小妾。仁仁大姨妈和姆妈从不服伊，从未叫过伊一声“姆妈”，仁仁等小辈也只在万不得已时叫伊一声“小外婆”。
不晓得媒婆有眼光，还是小外婆有本事，这位小外婆九年半时间竟为外公生了三个大胖儿子，喜得外公整天笑咪咪。这三个儿子当然叫我外婆“娘”，应了瞎子阿亮的话：“人家兒子叫侬‘娘’”。外婆虽为子嗣绵延立了大功，但想到自己未能为外公生一子，终日忧忧寡欢，再加上迭个小外婆自从生了三个兒子，整天趾高气昂，冷言冷语讥讽外婆，不几年外婆病倒了。临终前，外婆对外公说：“侬有兒子了，我也算对得起侬了，我走了，倷好好过日脚。”
仁仁姆妈躺在产床上越想越呒么劲，心里的苦楚，临盆的阵痛，折磨着仁仁姆妈。
随着“哇”的一声，疼痛消失，浑身流汗的仁仁姆妈舒了口气。
“恭喜！恭喜！一个漂亮妹妹。”护士小姐抱着新生女婴，请姆妈看，姆妈别过头去……。护士小姐偷眼望见姆妈抹泪，知趣地走了。
又是一个女孩，姆妈失望到几近绝望。
女婴快满月了，大家还呒么想到要给迭个女小人取名字，侪叫伊“阿四头”。
大姐生下来的辰光，尽管是女孩，毕竟是头生，爹爹姆妈用心给大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偼偼；二姐生下来时，爹爹姆妈还蛮开心，给二姐取了个还可以的名字倩倩，不过笔划少了一笔；三姐生下来时，姆妈心中开始不安了，随便取了个名字佳佳，三姐名字的笔划又少了两笔；等仁仁出生时，姆妈根本呒么心思取名字了，覅烦了，覅烦了，“亻”字偏旁随便加两横，算了，“仁”就成了仁仁的名字。
仁仁姆妈盼儿子，听取别人的建议，把仁仁打扮成男小顽。仁仁从小剃光头，穿男小顽的衣裤。仁仁的名字正好也是不男不女，中性的。
奇特的是，这种民间陋俗居然蛮灵光，仁仁做了三年男小顽后，仁仁姆妈竟然生了个大胖儿子，仁仁由此“解禁”变成女小囡，仁仁可以留头发，梳小辫子，穿裙子了！
……
姆妈盳一眼站在一旁观望阿芹搓洗裙子的仁仁，心里有说不出的心疼：迭个小姑娘，难得有条像样的裙子穿，还……，咳！
阿芹拿汏清爽的裙子挂到竹竿上，对仁仁讲：
“这几天太阳蛮好，明朝晒一天肯定干了。……侬穿好衣裳要当心啊！嘿，侬这个小姑娘，不晓得哪恁搞得，……真是穿破衣裳旧衣裳的命……。”
“我生来是穿破衣裳的命？”仁仁伤心，仁仁自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