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红烧肉晒干说不定味道老赞!” /梧桐树下

        阿爷站在阳台上,抬抬手,伸伸腿,弯弯腰,做伊自编的“伸展运动”。

          “迭个算做操啊?猢狲出把戏!”  阿娘看到忍不住笑话阿爷。

        阿爷笑笑不响,自顾自做好,休息休息,低头看看自家花园,抬头盳盳弄堂内外。

        天气真的转暖了。前几天还有点冷飕飕,瀴笃笃,过了一冬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枝上悄悄绽出点点绿色嫩芽,迭两天,春雨落落,春风吹吹,嫩芽慢慢舒展,像婴儿那样,日长夜大,不断撑开,不断扩展,现在已比手掌大了。

       自家花园里,晾晒东西的长桌上放了三只盖着白白纱布的竹篾箩;再看别人家,仁仁家汽车间门口的小桌也放了几只盖着白白纱布的竹篾箩。

       不晓得晒的啥物事,笋干?菜干?笋脯黄豆?阿爷望着这些竹篾箩瞎猜猜,肯定是仁仁姆妈想出来的主意,屋里的老太婆跟了学。

         “老太婆,花园里三个竹篾箩里晒的啥物事啊?”阿爷问坐在阳台小茶几旁补衣裳的阿娘。

         “一只箩里是笋干,一只箩里是菜节干。现在菜节老便宜,晒点,菜节干烧肉交关好吃,夏天还可以放点开阳泡汤;还有一只里面是山芋干。前两年困难,山芋吃得苦煞,迭两年不配给山芋了,倒想吃了,人真贱!这点山芋干是对面酒甏娘子送的,怕霉脱,晒晒干……。”

       阿娘看阿爷听了半天不响,呒么反应,晓得阿爷对蔬菜不感兴趣,马上戳阿爷一句:

          “总归不见得晒红烧五花肉!”

          “红烧肉晒干说不定味道老赞!” 

         “晒红烧肉啊?还呒么晒好就被屋里的大老虫小老虫(大老鼠小老鼠)两双半(一手五指等于两双半筷子)捞捞偷了吃光了!”

        阿爷晓得阿娘存心拿言话戳伊,抿嘴笑笑,几十年老夫老妻做下来,不晓得被阿娘戳过几千次,几万次了,习惯了,甚至有点贱嘚嘚了,不被阿娘戳几句还有点不适意。

       一阵嘻嘻哈哈的吵闹声,阿爷抬头盳,对马路弄堂口,一群小学生满头大汗从里面冲出来,拼命朝前奔跑,弄堂里又冲出一群满头大汗小学生在后面紧追不舍,伊拉大概在白相捉人,阿爷猜想,也是一群吵客精,现在的小人真福气,哪像我小辰光……。

       吵吵闹闹的小学生消失在石库门弄堂里,马路稍微清静些,毕竟还呒么到大热天,沿马路人家还呒么开始拿上街沿当伊拉屋里的客堂间。

       马路靠酱园店那边,小皮匠照规矩拿伊的鞋摊摆在朝南墙角落,伊的鞋摊要到夏天日头毒了再会搬到树荫下。除了大热天,小皮匠一年到头晒太阳,面孔晒成古铜色,几乎跟伊脚上穿的棕色皮鞋一样颜色,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皮匠对人和气,蛮肯帮忙。假使侬出门,鞋攀或鞋掌不巧落下来,或者鞋帮鞋底线脚断开,侬到小皮匠摊头去,请伊帮忙缝一下,修一下,伊总归一口答应,让侬在旁边小凳子上坐一歇,立等可取,还常常分文不取,大家侪讲小皮匠“上路”。

       小皮匠的摊头过去一点,几位阿婆坐在那里曝太阳,阿爷叫不出伊拉的名字,不过面孔熟咯。伊拉还穿着厚衣裳,头上还戴着绒线帽、伊拉勤快,曝太阳还要做生活,两个阿婆在锲鞋底,伊拉戴着顶针箍,拿把木柄小锥子在鞋底钻个小洞,随后用戴在手上的顶针箍把穿了鞋底线的针从鞋底的一面顶到另一面,一针又一针地扎鞋底。另一个阿婆在拆工厂发的劳动手套。劳动手套是棉线做的,棉线拆下来可以编织线衫线裤,春秋天穿穿老实惠。伊拉两只手不停地做生活,伊拉的嘴巴,照阿爷的言话,也一刻不停地“扯破布头(聊天)”。马路另一头向阳处,几位中年妇女围坐一圈拣菜,好像在剥豆,阿爷看不清,不过,阿爷看清伊拉中间有一位男士,再仔细看是个驼背,那肯定是绰号叫“跷跷板”的刘师傅,伊是出名的好老公,伊通常上早班,每天一下班就赶回屋里,帮伊家主婆拣菜,伊老婆下班晏。

        刘师傅大名刘祖康,长得交关清秀,绝对称得上奶油小生,有人讲伊长得像演员达式常,不幸的是,刘祖康小辰光爬树捣鸟窝,不慎从树上跌下来,跌伤了背脊,开始伊不觉到痛,用手揉揉,好像不大痛了,就算了,也呒么讲给爷娘听,怕爷娘骂伊。一,两个礼拜后,小刘师傅痛得直不起腰了,才跟爷娘讲,医生一看讲:

        “还好来看了,再不来就永远直不起身了。” 

        医生给刘祖康定做了一只钢丝马甲,叫刘祖康穿在身上,夜里睏觉也不能脱下来,夏天淴浴最好也不要脱下来。如果不得不脱下来,淴好浴要马上穿上。

       刘祖康人小不懂事,钢丝马甲穿得伊苦煞,伊常常偷偷脱下来,结果,伊的背脊就弯曲了。开始还不明显,后来,上了年纪,背脊就有点弯,而且,越来越弯,现在都有点驼背了。刘祖康讲,伊只能踡着侧睏,不能平躺,平躺的话,头碰着枕头,脚就碰不到床,脚碰到床,头就碰不到枕头,一个人像“跷跷板”,自此,有人就开玩笑叫伊“跷跷板”了,叫发叫发,“跷跷板”变成伊雅号了。

       阿爷老远盳着“跷跷板”,不由地跟身边的阿娘讲,“这个绰号形象是形象咯,曱甴也忒曱甴了,”阿爷讲完忍不住笑了,但马上又严肃起来,“哎,老太婆,阿庚伊拉几个小鬼在花园里白相,侬去关照伊拉,当心点,不要太疯了,不能瞎来来啊!不能爬树,不能跌交啊!” 阿娘会意,急急去了。

        阿爷继续欣赏街景,这时酱园店旁的石库门弄堂走出一位手拿电喇叭,约五,六十岁的妇女,伊是公用电话间负责叫传呼电话的张家阿婆,伊每天提着电喇叭穿马路走弄堂传呼电话。伊认得几乎迭个街道每个人。

         “张家阿婆,又有电话啦?”

        “是啊,是啊!老虎灶的大囡娪打来的。”

        “侬走路慢点,走走歇歇,一天走到夜吃力咯。” “跷跷板”关心地讲。

         “还好,还好,天天走,走惯了。不是讲啥,我老早毛病老多,春秋天还要发支气管炎,现在啥毛病也呒么了!人啦,交关贱,要动咯,不动不好,走走动动,哇啦哇啦叫叫,支气管炎呒么了,东跑西跑高血压也呒么了,身体反而好了,滑稽伐?哪恁讲法!”

        张家阿婆笑嘻嘻讲完,迈着勤快的脚步朝前走,走过烟纸店,跟拿着扫帚从弄堂里走出来扫上街沿的“酒甏”娘子撞了个面对面,张家阿婆马上打招呼:

         “扫地啊?侬对侬先生真好,每天帮伊拿上街沿扫得清清爽爽,伊好适适意意吃老酒。” 张家阿婆言话刚刚讲出口,嚇坏了,晓得踏到地雷了。

        酒甏老婆最痛恨伊老头子吃老酒,不让伊吃酒,伊要发火,老头子毕竟是一家之主,一家生计全靠伊,酒甏老婆只好听凭伊吃,心里窝着一肚皮气。

      果然,酒甏老婆发牢骚了:

      “俄俚迭个浮尸只晓得吃老酒,侪叫伊‘酒甏’,还要吃,害得大家侪叫俄‘酒甏娘子’……”

        张家阿婆晓得酒甏娘子一开口数落伊老公酒甏就停不下来,赶紧讲:“啊呀,我要去喊人来接电话,现在呒么空,晏歇会,晏歇会!” 急急忙忙走了。

       阿爷在阳台上看得真切,看到张家阿婆朝酒甏娘子摇手拜拜,晓得酒甏娘子又要开口讲伊老头子“破言话”了,不由觉得好笑。

        忽然,阿爷看到马路上的人侪从向阳一边搬到呒么太阳的对马路去了,再看,小皮匠也掼下手里上了一半鞋帮的鞋子,点上一根香烟走开了。阿爷明白了,肯定是那个倒泔脚水的“三只手指头”来了,那个“三只手指头”跟伊推的泔脚水桶散发一股浓烈的酸臭气,啥人吃得消,啥人不像躲瘟神一样匆忙逃开。

       阿爷侧耳听听,是咯,是倒泔脚的小推车“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

 

You may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