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开头炮/ 梧桐树下
叆叇晨雾，欲散欲聚，缠绵徘徊，宛如天亮前不愿返回天宫的仙女，朝霞喷薄，才悻悻然拖曳着靡曼飘逸的裙裾婉婉升腾。
上海容貌清晰了，大街小巷热闹起来：头班廿路电车已悄悄兜完一圈回到南京西路常德路电车一场；卸完蔬菜的郊区菜农踏着大板车或重型拉货脚踏车出城了；菜场里喧闹声起人头攒动，戴着袖套的营业员拉亮摊位灯，照亮了长蛇队里睡意朦胧的男女老少；不远处，饮食店豆浆桶热气袅袅，油锅里油条翻滚，烤炉里大饼飘香；满载而归的马桶车咯吱咯吱摇摇晃晃从窄窄的石库门弄堂爬出，上了柏油马路；弄堂里，勤快的主妇早已把煤球炉子拎出来，掀开炉盖，炉膛里闷了一夜半死不活的煤饼顿时闪起星星点点的复活之光，有的煤饼无望死灰复燃，有经验的主妇在炉膛里塞进一大把过期申报纸与碎木片，划根自来火点着，旧蒲扇拼命扇，一缕缕黑烟涌出炉膛劈头盖脑扑向买小菜，买豆浆、买大饼油条归来的左邻右舍；这里那里几位婆婆妈妈手持马桶搳筅用劲搅动马桶里的螺蛳壳蛤蜊壳清洗一家方便之“重器”，到处响起一片“唰，唰，唰”独特的奏鸣曲，须臾一排排刷干净的马桶整整齐齐排列在向阳一侧屋檐下开始享受“日光浴”；每户每家的厨房里客堂里传出锅盘碗勺的碰击声，窗口飘出阵阵泡饭香、油条香、豆浆香；一群群冲出樊笼的家鸽展翅颉颃盘旋在排列的密密匝匝的石库门弄堂上空，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有急匆匆赶着去上班的，也有从公园吊嗓子、打太极拳、拍手拍脚做操晨练后笃悠悠回家的老年人。
一位双目炯炯鼻梁高高衣着整洁的七十岁上下老人步履轻捷地经过南京西路拐进一侧梧桐小路 ，伊刚从静安公园打好太极拳，伊哼着京剧，走到了标着“138弄”门牌，两扇高大雕花铁铸大门守护的弄堂旁，推开一边偏门，跨了进去，刚走两步，听见“哇”的一声女孩短促的哭声，
“肯定又是孙囡晶晶的好朋友，那个‘假手’仁仁！咳，蛮蛮好看的小姑娘哪恁会得生来只会用‘假手’，真是！”
确实，这是8号小姑娘仁仁的哭声。
迭个叫仁仁的小姑娘长得老趣，一双大眼睛老讨人欢喜，就是不晓得哪恁搞的生下来就用‘假手’抓东西，抓玩具，后来呢，用‘假手’拿调羹，拿筷子……，样样用‘假手’。开始，伊姆妈呒么发觉，等发觉了，仁仁已习惯用‘假手’，右手啥事体也不会做，伊姆妈急煞，啊呀呀，小丫头迭恁样子，大起来，还嫁得出去啊？！
小姑娘迭个坏习惯一定要改脱！仁仁姆妈下定决心。
“仁仁，听好了，筷子，调羹必须用右手拿，再用‘假手’就呒么饭吃，饿肚皮，还要打手心，听见呒么？”姆妈举起一把做衣裳的竹尺厉声警告。
仁仁嘴上答应，心里不愿。
仁仁实在不习惯右手拿筷子，右手一点也不听仁仁指挥，一点点菜也夹不住，搛不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搛起一小块肉片，还呒么送到嘴边就落在台子上；好不容易夹起一筷鱼肉，用力过重，鱼肉散开，撒在菜碗外；小心翼翼搛起一撮青菜，菜叶菜梗滴滴答答像天女散花落在台子上，夹到眼面前只剩一双空筷子，每顿饭侪吃得狼狈不堪。
好在姆妈宝贝弟弟，毕竟是生了四个囡娪才得到的宝贝兒子，姆妈最最关心弟弟啊有吃好，姆妈的两只眼睛总归盯牢弟弟，仁仁趁机偷偷用左手，结果被姆妈当场活捉：
“仁仁，侬用左手了，对伐？我一呒么看见，侬就耍花腔！跟姆妈白相阳奉阴违，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对伐？嘿，一点不听言话，犟头犟脑，侪怪我自家，小辰光给侬牛奶吃太多，现在比牛还犟！”
姆妈有姆妈的办法，关照比仁仁年长三岁的佳佳帮忙监督，这种差事，毫无疑问，佳佳求之不得，卖力得不得了。
仁仁和佳佳姊妹两介头从小就为洋娃娃，为积木，为蜡笔，为橡皮泥吵闹不清，时时刻刻别苗头，在姆妈面前抢风头抢表扬，姆妈给了佳佳告仁仁状的机会，佳佳还能错过，还不全力以赴？！只要仁仁一用‘假手’，佳佳马上报告，姆妈抓起仁仁的左手就打手心，几乎每顿饭，仁仁侪会挨打，每顿饭，仁仁侪是流着两行眼泪呜呜哭着吃完。
终于，仁仁在上小学前，学会了用右手吃饭，不过，仁仁一不小心，一忘记就不由自主地用左手。
今朝就是迭恁。
今朝，仁仁跟好朋友晶晶，文颖，囡囡讲好穿裙子，到学堂去“开头炮”。
前两天，仁仁姆妈整理大衣橱，发现一条簇簇新的背带裙。这是几年前大姨妈送给仁仁大姐的生日礼，姆妈讲老漂亮咯，囥起来，让大姐出客辰光穿，结果忘记了。这条裙子在大衣橱角落里一囥几年。现在，这条裙子大姐，二姐，三姐侪嫌小，不能穿了，姆妈给仁仁一试，正好合身，这条裙子就归仁仁了。
仁仁是阿四头，上面三个姐姐。“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补阿四”，仁仁一直穿姐姐穿剩的旧衣裳，仁仁哪恁不盼着早点穿这条漂亮的新裙子？
仁仁太想穿这条新裙子了，但，仁仁不敢一介头到学堂去“开头炮”。
仁仁读小学的辰光，小朋友之间，同学道里，有交交关关花头经：
男女生之间不讲言话的，要是一个男生跟一个女生稍微多讲几句言话，相互借块橡皮、借把短尺、借只卷笔刀用用，必然遭大家揶揄嘲笑，讲伊拉两介头“敲定”了，“搿朋友”了，长大了就结婚；
教室里如果侪是女生，呒么一个男生肯走进去，统统等在教室门口。假使一名男生木知木觉走进教室，一眼看见教室里侪是女生，立刻像触电一样，拔腿逃出去。不然，一旦其他男生看见，立即把教室门关起来，让迭个男生一介头和女生一道关在教室里，众男生在教室外哇哇叫：“嘎许多（这么多）洋籼米一粒大米，嘎许多洋籼米一粒大米……”；
如果呒么男生一介头戆嘚嘚先走进教室，那么男生统统等在教室外头，上课铃响了，众男生哇哇叫着喊着“轧出老娘有饭吃”，把一名“目标”男生推进教室，再一拥而入；
还有，哪个男生剃了头，大家要趁机“新剃头打三记，不打三记触霉头”，七手八脚呒轻呒重打伊的头；
天热了，带头穿裙子的小姑娘是“开头炮”，要被大家围起来哄笑，叫“小妖精”……。一旦有人开了“头炮”，第二天，女生侪开始穿裙子了，还要比啥人的裙子好看，旋转起身子来裙摆“开篷开得大”。
仁仁早就想穿迭条新裙子到学堂去，伊好几次做梦做到自家穿着迭条新裙子在学堂里“开篷开得老大”，好几次睡梦中笑醒。可是这年春天好像搭架子，来得特别晏，好不容易捱到天有点转暖，仁仁就拿新裙子挂在床边衣架上了，但伊不敢穿了去学堂，不敢“开头炮”，跟晶晶讲了几次，晶晶也老要好看，也想穿裙子，但晶晶的阿娘和姆妈讲天气还太冷，“两根脚胱（两条腿）露出之，着冷了，要伤风感冒，再等几天。”
昨日，晶晶课间休息辰光告诉仁仁，伊拉姆妈讲可以穿裙子了，两介头开心得上课也呒么心思，不停地相视会意而笑。一放学，去找囡囡文颖约定，今朝四介头一道“开头炮”。
仁仁一夜呒么睏好，翻来覆去睏不着，一歇歇睁开眼看看挂在衣架上的裙子，一歇歇爬起来摸摸裙子，一歇歇看看闹钟，一歇歇看看窗外啊有落雨，落雨新裙子要弄龌龊……。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仁仁认认真真梳洗，小心翼翼穿上这条新裙子，早早到楼下吃饭间坐在吃饭台子旁看书等吃早饭。
一歇歇，仁仁听到有人从后门进来，到厨房间去，听脚步声晓得是女佣阿芹买菜回来。
阿芹高高瘦瘦，一头乌发，五官清秀，聪明勤快，在仁仁家帮佣已经好几年了。自从姆妈有了弟弟，仁仁就由阿芹照看，有时夜里也和阿芹一道睏觉。仁仁欢喜阿芹，阿芹对仁仁也特别好。
阿芹见吃饭间亮着灯过来张望，看到仁仁坐在吃饭间桌前看书，不禁问：
“侬嘎早起来做啥？”
仁仁咪咪笑笑不响，继续低头看书。
“……也不开只亮点的灯，迭只灯太暗，侬姆妈看到要话侬唻！”
仁仁还是笑笑不响，只管看书。
阿芹定睛一看，哎呦，小姑娘今朝弄得山清水秀，再仔细上下打量，嘿嘿，小姑娘今朝穿了一条簇簇新的裙子。
怪不得，今朝早起，被头筒也不赖了，阿芹一下子明白了：
“侬穿裙子，姆妈晓得伐？天气还呒么旺暖呢。”
“姆妈从橱里拿出来给我的。” 仁仁悄声答，口气有点得意，阿芹不响了，到灶头间准备早饭小菜。
阿芹讲的灶头间根本呒么乡下那种砖砌大灶，只有煤气炉，阿芹照乡下讲法，叫煤气炉“煤气灶”，叫厨房间“灶头间”。
阿芹从碗橱里拿出四只清爽碟子，先把买来的油条切成小段放在碟子里，再从小菜橱里拿出两只咸蛋，每只用小刀一切四，也放入小碟里，另外两只碟子，一只盛福建肉松，一只盛玫瑰腐乳，玫瑰腐乳上撒一点白糖，滴几沰蔴油，另外拿只盛莲心羹的小碗注入虾子酱油，虾子酱油是用来蘸油条的，统统摆在红木托盘上端到吃饭间，放在红木八仙桌上，转身回灶头间前阿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身着新裙子的仁仁，
“嘿，嘿，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一点不错。” 阿芹忍不住讲，仁仁听了心花怒放，硬劲屏牢不笑出声。
大家来吃早饭了。佳佳一眼看到仁仁穿了新裙子，心里酸溜溜，这条裙子本该从大姐轮起，等二姐和自家穿了后再轮到这个“戆阿四头臭阿四头”仁仁穿，现在好了，给这只“戆阿四头臭阿四头”捞了外快。佳佳坐在仁仁旁边，开始动坏脑筋——给仁仁的新裙子洒点泡饭汤，弄几滴酱油迹，沾点油条渍……。仁仁从眼角眄到佳佳盯着伊的新裙子看，立刻意识到佳佳耍心眼了。
佳佳和仁仁从小斗心机耍心眼，对方“肚皮里有几根蛔虫”清清爽爽，一个小动作就能看透对方心思。仁仁今天不想“开战”，免得新裙子“遭殃”，伊油条不蘸酱油了，搛一小段放在嘴里，挑一小角腐乳放在泡饭里，一门心思想快点吃好早饭离开餐桌，离佳佳越远越好，不料，心急慌忙中，仁仁又用‘假手’拿筷子吃饭了。佳佳一看，哈！久违的机会来了，马上报告姆妈，姆妈拿来竹尺，抓起仁仁的手就打，仁仁痛得哭叫起来，马上又克制住——仁仁大了，怕难为情了，不像小时候拼命大哭，伊怕左右邻居听见，“哇”哭了一两声就收住了，结果还是被打太极拳回来的晶晶阿爷听到了。
仁仁低头呜呜咽咽吃完早饭，去揩把热水面，用热水焐焐眼睛，尽量遮盖哭过的迹象，幸灾乐祸的佳佳毫不松懈地一直跟在仁仁后面，看到仁仁用热水焐眼睛，兴奋啊！
“哈哈哈！哭过的样子揩不脱咯！哈哈哈！还想穿裙子到学堂里去‘开头炮’啊？开开‘哭水泡’吧！哈哈哈！今朝开不成头炮啰，开哭水泡啰！哈哈哈！哭水泡，哭水泡，两只眼睛开大炮！哈哈哈！”佳佳边嘲讽仁仁边用手沾汏面水往仁仁脸上乱涂。
仁仁用力推开佳佳，佳佳打了个趔趄，仁仁趁机挂好毛巾，背起书包走出家门。
门口一个人也呒么，仁仁焦急地左右张望，怕伊的三个好朋友改变主意。过了七点钟，晶晶终于从16号前门走了出来。
晶晶穿的是裙子！仁仁放心了。
接着，10号和14号的门也开了，囡囡和文颖侪穿着裙子蹦蹦跳跳跑了出来。四介头一见面就要紧不煞抢着转圈，比啥人身体旋转时裙子下摆“开篷”开得大，张得开。
晨曦透过围墙边枇杷树浓绿葳蕤的枝叶在四个小姑娘头上，身上，花裙上洒下斑斑亮点，四介头快乐地哼起了儿歌：
“小绳细，小绳长，小绳两头拴铃铛；
走起路来叮铛响，跳起舞来响叮铛。
小绳小，真轻巧，每天锻炼每天跳；
身体健康学习好，将来为国立功劳。”
四介头像四只快乐的小鸟又说又唱又跳，叽叽喳喳走出弄堂。
仁仁、晶晶、囡囡和文颖四个小姑娘同岁，从小在弄堂里一道办家家，一道抱娃娃，一道“造房子”，一道跳橡皮筋，除了睏觉辰光，四介头就“粘”在一道，要好得不得了。看着四个小姑娘“统一战线，去开头炮”，晶晶阿娘对仁仁姆妈讲：
“…….侬看伊拉四介头，要好的头可以割下来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