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鸳鸯被面”/梧桐树下
中觉睏醒，姆妈来给仁仁的伤口换药换纱布，姆妈讲伤口已经长出粉嫩粉嫩的新肉，叫仁仁看，仁仁看了一眼，心别别跳，不敢看了。
“嗯，可以穿那双布拖鞋下地了。”
哈哈！仁仁一听，马上要下地。
“慢！下地走路要当心，不能弄破伤口，黄梅天，伤口破了，容易溃烂，将来留下疤，大起来要难看煞了，穿拖鞋穿镂空鞋，疤露在外面难看煞了，游泳也要难看煞了……。”
仁仁晓得姆妈特别当心，记得小辰光种牛痘，姆妈特地关照护士小姐：
“护士小姐，帮帮忙，在阿拉妹妹大腿上端种牛痘疫苗。女小人手臂上种了牛痘，大起来手臂上老大一块牛痘疤，难看伐？穿无袖衬衫，连衣裙，旗袍侪要难看煞了，啊是？”
仁仁一听要留下疤痕，赶紧在沙发上坐坐好。
仁仁“禁足”几天了，从大姐那里“偷”来的《牛虻》已看完，仁仁望着窗外发呆。
外面， 淅淅沥沥在落雨。上海的黄梅天潮兮兮，湿兮兮，热兮兮，闷兮兮，到处湿漉漉，衣裳晾不干，饭菜隔夜馊，家具长霉斑，哪恁叫人不心烦忣躁，难怪人人侪讲上海的黄梅天是忣躁天，污霔齁死天。
仁仁一点不觉得黄梅天不好，倒觉得春雨洗过梧桐树枝枝叶叶格外有生机，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格外亮丽。姆妈刚刚讲伊可以下地走路了，仁仁更是一点也不烦躁了，伊穿上布拖鞋，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去看看大姐二姐那里还有啥好看的书，再去“偷”一本来看看，不，不，去“窃”一本来看看，“窃书不算偷”，仁仁想到孔乙己的话暗暗发笑。刚到走廊，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快四点半了，太晏了，大姐二姐要回家了，改天再“窃”吧。再看走廊两边的墙壁湿漉漉，全是水汽。
138弄房子里厢的墙壁涂的侪是油漆，黄梅天水汽附在墙壁上，越积越厚，最后像眼泪水那样一串串往下流。往常，仁仁姆妈看到墙壁“哭”，会关照仁仁做完功课，用干揩布把墙壁上的水汽揩干。每次揩墙壁，仁仁总归先用手指在墙壁上画白相，湿漉漉的墙壁成了她创作壁画的广阔天地。
仁仁望着“眼泪水”嗒嗒滴的墙壁， 一跷一跷拿来一块干揩布揩墙上的水汽。今天，仁仁不上学，有交关辰光，她想了想开始用手指在湿漉漉墙壁上画小鸭、小鸡、小鸟……。
“仁仁，仁仁！”晶晶喊着，叫着，三步并两步跑进来。
“侬放学了？”仁仁诧异，抬头看钟，真的，5点敲过了。
“阿拉姆妈要来看侬姆妈，还要请侬帮忙！”晶晶话音刚落，晶晶姆妈已经来到仁仁家门口，仁仁姆妈听到声响，赶紧迎客。
“长远不见，长远不见，晶晶姆妈，请进，请进！”
“是啊，是啊！长远不见，讲讲侪住贴隔壁，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真正不晓得在忙啥！嗨！”
两人嘘寒问暖，阿芹见状赶紧倒茶水盛糖果，仁仁姆妈要去厨房准备点心，被晶晶姆妈拦住：
“覅忙，覅忙，我一歇歇就走咯。”晶晶姆妈边说，边从拎包里拿出四只袋袋：
“仁仁姆妈，迭些是送给侬咯，迭两只牛皮纸袋里是红枣，迭只马粪纸袋里是桂圆，还有，迭里是长生果…..。”
“啊呀呀，晶晶姆妈，侬做啥啊？”仁仁姆妈惊得连连摆手，“不可以，不可以！晶晶姆妈，我哪能可以收侬东西，嘎许多好东西！”
“一点点物事，不成敬意，阿娘，老早叫我送来了，我一直拖到今朝，不好意思啊！……仁仁姆妈，侬覅迭恁讲哦！倷仁仁立了大功了！”
仁仁姆妈不懂了：“迭个小丫头不闯祸蛮好了，能立啥个功？”不由地瞄了仁仁一眼，仁仁有点心慌，赶紧低下头，拉起晶晶去花园。
“仁仁姆妈，侬啊认得对面弄堂的曾家阿婆？”
“认得啊。”
“伊拉大妹妹结婚绣花枕头套上的鸳鸯跟牡丹花是倷仁仁画的！”
“哦？ 还有迭桩事体啊？”
“讲给侬听，曾家阿婆帮伊囡娪办嫁妆，侬晓得，现在女小人出嫁最起码要八床绣花绸缎被八只绣花枕头，一样不能少咯，曾家阿婆想给伊囡娪买几对有牡丹花，有鸳鸯，有花好月圆的绣花枕头，买来买去买不到，决定自家做。阿拉晶晶告诉我，倷仁仁画图老老好，就叫仁仁帮忙画了牡丹花跟鸳鸯。……仁仁姆妈，不瞒侬讲，大家看到曾家阿婆囡娪的绣花枕头，侪讲好看，侪要照样子绣，侪晓得是倷仁仁画的图案，倷仁仁现在有点小名气了哦！喏，这只枕头套就是照仁仁画的花样绣的。”晶晶姆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枕头套放在桌上。
仁仁姆妈连连摆手：“啊呀呀，罪过煞了，罪过煞了！仁仁相帮画点花样应该的，哪恁可以收嘎重的礼！晶晶姆妈，侬拿来太多！”
“仁仁姆妈，侬留了慢慢吃。迭些东西，一半是曾家姆妈谢我的，我觉得更要谢谢仁仁，另外迭些桂圆红枣是我做‘喜娘娘’，新倌人新娘子家送的，我有交关，交关，跟倷大家分分……。”
沪上习俗，结婚新房要由“喜娘娘”铺床单，叠被头，摆子孙桶里的长生果，桂圆，喜糖。
“喜娘娘”不是一般人侪有资格可以担任的，“喜娘娘”必须符合以下条件：双亲健在，儿女双全，人品端正。晶晶姆妈的公公婆婆健在，伊自家爷娘也健在，有兒有女，本人名声、相貌、职业侪好，是四周街坊邻里排队抢了要的“喜娘娘”。“喜娘娘”会带来美满姻缘，健壮后裔，伊在街坊邻居中受到的待遇绝对赛过皇后娘娘。每次晶晶姆妈为新房铺好床单，叠好被头，摆好子孙桶，侪会收到一大包一大包喜糖、红枣、桂圆、长生果和各式糕点。“喜娘娘”也是大家信得过的人，常常会托伊当红娘介绍对象，办理各种各样与婚娶相关的事体，比如介绍推荐做新嫁衣的裁缝师傅，介绍绣花枕头的花样，帮忙调剂购买家具，购买被头棉花胎，办喜酒用的烟酒等的票券…..。晶晶姆妈“喜娘娘”当得出色，名声传遍方圆几条弄堂，自然收到的各色礼物丰厚。
“太多了，太多了，侬拿回去一点给阿爷阿娘，屋里的小朋友吃！”仁仁姆妈不安地推却。
晶晶姆妈执意要仁仁姆妈收下，仁仁姆妈拗不过，只得收了。
这时有人敲门，阿芹开了门，是对面135弄的苏州好婆。
“哦哟哟，不好意思，唔笃有事体，俄改日再来。” 对面135弄堂的苏州好婆半个身子已经进来，一只脚还留在门外，见仁仁家有客人，不敢进来。
“来，来，进来，阿拉呒么事体，侬来么更加热闹，有啥不好！”
“个么，俄面皮厚厚不客气了。”苏州好婆进来，不免要跟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嘘寒问暖一番，
“长长远远朆看见，唔笃啊好啊？”长相清秀，举止斯文的苏州阿婆讲言话软软糯糯像说书，“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俄再不来就要变成苏空头了！”
“苏空头？”晶晶姆妈不懂。
“晶晶姆妈，倷年纪轻，不晓得，‘苏空头，杭铁头，扬虚头’么，是讲伲苏州人最会噱头噱脑开空头支票，杭州人么死要面子硬撑场面，扬州人么专门虚招摇瞎掼派头。”
“哦，‘苏空头，杭铁头，扬虚头’是迭个意思啊！”晶晶姆妈笑了。
“做啥讲俄要变成苏空头呢？俄三个号头前答应给仁仁姆妈做虾籽酱油，结果，一直呒么拿来，啊是开空头支票了，啊是成了苏空头，啊要难为情！”
“这不是侬的错……。”仁仁姆妈赶紧讲。
“老实讲呢，确实不能算俄的错，不过么，仁仁姆妈晶晶姆妈，俄讲给唔笃听，是伲屋里那个猢狲屁股闯祸！”晶晶姆妈晓得苏州好婆指的是伊的皮大王宝贝孙子。
“侬孙子卖相老好，老聪明，老讨人欢喜咯呀！”
“小鬼卖相是不错，五官端正，就是皮肤黑，跟了奶婶婶，当初只考虑奶水好要紧，人长得周正要紧，呒么注意迭个奶婶婶皮肤墨黑，黑关公勒囡娪，那么，阿拉孙子变成个小黑皮……。啊呀呀，开无轨电车了！”苏州好婆拍拍自家的头，“……伲阿爹给伲猢狲屁股买了一只老大金鱼缸，养了交关热带鱼，还买了一瓶鱼虫干。那么，出事体了！伲屋里的猢狲屁股拿俄晒干，准备熬虾籽酱油的虾籽当鱼虫，拿去饫热带鱼，俄呢，不晓得，木知木觉，买到好酱油，拿俚笃放在台子上的鱼虫当之虾籽，结果么，哎呦，不谈了，不谈了，拿鱼虫当虾籽熬虾籽酱油！不谈了，不谈了！俄吃了一口，真正隔夜饭侪呕出来！”
晶晶姆妈仁仁姆妈，还有阿芹听了侪忍不住咯咯咯笑。
“那么，俄只好重新晒虾籽，好在迭几天还算夏初，雌虾娘娘只只肚皮鼓鼓，虾籽肥肥胖胖，俄抓紧辰光重新熬虾籽酱油，昨日完工，今朝送来。”苏州好婆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虾子酱油放到桌上。
“咦，迭个鸳鸯戏水的枕头套，唔笃啥地方买来的？”苏州好婆一眼扫到桌上的绣花枕头套不禁问。
“是仁仁帮忙画的绣花枕头套，刚刚洋机踏好，要拿去做样子咯。”晶晶姆妈讲。
“仁仁小姑娘嘎能干啊！”苏州好婆凑近桌子，弯下腰仔仔细细看绣花枕头套，看完直起身讲：“老灵，老漂亮！个么，仁仁姆妈，勿好意思，要请倷屋里的囡娪小姐帮帮忙了。讲给倷听，俄为了帮囡娪买结婚用的绸缎被面和绣花枕头套，从静安寺跑到南京西路，再跑到南京东路，从中百一店跑到永安公司，再到床上用品商店，还跑到淮海路，石门路，几乎跑遍上海滩所有店家，一家家寻有牡丹花，有鸳鸯的绸缎被面，两只脚跑断，寻来寻去寻不着！”苏州好婆呡了口茶，“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唔笃覅不相信，现在真正阿爹唻，绸缎被面上不绣梅兰竹菊，不绣麒麟送子，不绣牡丹，不绣凤凰，不绣鸳鸯，也不绣花好月圆，百年好合，现在的绸缎被面，真正朆看到过：一边印一捆稻谷，一边印只炼钢炉，火热哒哒滚的钢水，哗哗哗倒出来，溅得火星一天世界！唔笃讲讲看，迭恁的绸缎被头盖了身上，阿弥陀佛，啊要太暖热？汤婆子也覅冲了 ……。”
苏州好婆还呒么讲完，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已经笑得直不起腰，苏州好婆自家也咯咯咯笑，结果，一排假牙落出来，苏州好婆赶紧用手拿假牙塞进嘴：
“哎吆吆，年轻辰光，要斯文，讲言话记得托牢下巴，抿牢嘴巴，现在老太婆了，讲言话，还要托牢下巴，抿牢嘴巴，不然，迭个老巨三假牙齿就要落地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