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包裹“ /梧桐树下
吃过夜饭,晶晶按约来仁仁家,等歇伊拉两介头要一道到招娣家去送绣花枕头图样。
“咦?侬做啥啊?”晶晶看到仁仁拿台子上人家送来的纸头整理到一边,卷起来,用细绳扎好,“迭些纸头不是蛮好的,侬覅了?”
“不是覅了,是不能用。”
“蛮好的纸头,做啥不好用?”
“阿拉爹爹昨日看到我在伊拉拿来的纸头上画图样,老发火,伊不许我在迭种纸头上画绣花图样,爹爹讲,‘侬看,侬看,伊拉给侬的纸头上面侪印着XXX化纤厂、XXX药厂、XXX牙膏厂,说明迭些侪是公家信笺!画私人用的枕头套花样,哪恁可以用公家信笺?迭是公私不分,迭个其实就是偷用公家财产,迭种事体绝对不能做!做人要清清爽爽,清清白白!’爹爹讲,老早,伊拉上海银行有个员工拿银行的圆珠笔给小人用,结果被开除了。爹爹讲,公私不分的人靠不住咯,不灵光咯!不能交朋友咯!今朝姆妈给我零用钿,叫我买图画纸画枕头花样。”
“侬爹爹讲得对!应该公私分明。怪不得,阿拉阿爷一直讲上海银行,汇丰银行的规矩老大,那里的老职员侪是规规矩矩的人。个么,迭些纸头侬整理好了去还给伊拉?”
“是啊,等歇交给招娣姆妈,请伊去还给各门人家。走,阿拉到招娣屋里去,去送苏州好婆要求画的鸳鸯与牡丹花图样。”
招娣是仁仁晶晶的同学,住在米店隔壁,穿弄堂过去很近,但仁仁晶晶不愿穿那里的一条小弄堂,那条弄堂里有个敞开的男用小便池,老远就闻到一股恶心的尿骚臭。小便池四周墙上还怪怪地贴着“世代名医,专治梅毒”的广告,还有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边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的各色小纸条,据说,若家有小孩夜啼不止,在此贴上一张,小孩马上不啼不闹,一觉睏到大天亮。
招娣的弟弟小辰光夜里老是哭闹,招娣姆妈叫招娣去那个小便池贴迭种纸条。招娣呒么办法,硬着头皮答应,拖着仁仁一道去,两介头各拿一块厚厚的毛巾绢头捂住鼻头嘴巴去贴了纸条,那个经历仁仁一辈子难忘,真不晓得啥人想出迭种馊主意!
“阿拉从外面常德路走,那里有立丰广东店的牛肉干加工场,还有面包蛋糕加工场,香喷喷咯!”晶晶建议。
两个人避开小弄堂,走过常德路上的牛肉干加工场和面包蛋糕加工场,老远看见电车一场门口挂着:“安全第一,人民第一” 的大幅标语,旁边墙上还贴着许多写在花花绿绿彩纸上的小标语,比如:“马达一响,集中思想,车轮一动,想到群众”,“车行万里路,开好每一步”等等。
再过去100米就是招娣家弄堂,这里的居民大多数是电车一场职工。
招娣阿爸是电车一场司机,工作认真踏实,一丝不苟,连续几年评上先进工作者。伊每天夜饭吃好,看几页《新民晚报》就汏汏睏了,伊相信早睏早起精力好,安全行车有保障。
招娣姆妈在里弄生产组工作,空余时间在屋里洋机(缝纫机)上帮邻里做做衣裳,“赚点小菜铜钿”贴补家用。招娣姆妈手巧,会用洋机绣花——机绣,附近准备结婚的女青年侪来请招娣姆妈帮忙绣枕头套,生意好得不得了,到了元旦、春节、五·一节跟国庆节前,招娣姆妈往往要通宵加班赶生活。为了加快绣花速度,招娣姆妈请人在洋机上装了一只小马达。
那天,仁仁晶晶赶到招娣家,招娣阿爸早已封好煤球炉子,揩面汏脚后早早去睏觉了。
招娣姆妈接过仁仁的花样,高兴地讲:“我洋机上的马达今朝刚刚装好,让我来试试踏踏这个花样……。”
招娣姆妈一按开关,小马达“哒哒哒”响起来,招娣姆妈老得意。
这时,后面小房间门开了,招娣阿爸冲到招娣姆妈面前吼:
“哎,哎,侬搞啥啊?!侬马达一响,我马上集中思想,条件反射,侬懂伐?我还睏得着啦?!”
仁仁晶晶一看,招弟阿爸发火了,赶紧把图样交给招弟姆妈,告辞出来。
两介头走到138附近,发觉后面有人不远不近跟着,仁仁胆小不敢回头看,晶晶胆子也小,不过,比仁仁稍微大些,偷偷回头瞄了一眼:
“好像是个女的,瘦瘦的……。”晶晶悄悄告诉仁仁,“阿拉快走,踏进138弄就好了。”
两介头加快脚步,急急朝前走,刚要踏进弄堂,听到后面那个女人叫,声音不高:
“妹妹,妹妹,两位妹妹等一等,我有言话要跟倷讲。”
仁仁听到后面这位女子叫伊拉不由一个冷颤,浑身起鸡皮疙瘩,拔腿想跑;晶晶也打了个冷颤,却大胆地停了下来,仁仁见晶晶不走,也停了下来,边自我安慰,反正到弄堂口了,不用怕了。
那个女人急急走到仁仁晶晶跟前,夜色朦胧中,看不清伊的五官,好像不难看,也不凶相,仁仁晶晶稍稍松了口气。
“妹妹,倷认得这条弄堂里的程家阿娘伐?”
晶晶一听是来寻伊阿娘的,刚要回答,被仁仁狠狠踩了一脚,晶晶欲言又止。
那个女人肯定觉到了,和气地说:
“我要寻程家阿娘,妹妹,倷方便的话,请帮我带一封信。”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交给晶晶,“谢谢侬,妹妹,帮我拿这封信交给程家阿娘,谢谢侬啊!”说着转身慢慢走了,晶晶仁仁呆呆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过了几天,晶晶来约仁仁一道跟伊阿娘和林奶奶去静安寺。
林奶奶跟晶晶阿娘两介头,一位天足,一位解放足;一位膜拜圣母玛利亚,一位口诵“阿弥陀佛”;一位在马来西亚度过悠闲少女时代,一个跟随自家老公从宁波拼搏到上海;一位是“sweet tooth”,欢喜奶油蛋糕冰激凌,一位“盐钵斗”,爱吃咸齑咸带鱼;一位中英文俱佳,一位只认得几个字;林奶奶时尚,在联合国善后救济署当志愿者时,每天一套西装办公服,后来,随潮流,林奶奶换上了双排钮列宁装,再后来,为乘公交车跳上跳下方便,跟大家学样,拿旗袍一剪两,上半截改成短袄,下面一条西装裤,干净利落;晶晶阿娘传统,从乡下到上海几乎呒么改过行头,天天一身旗袍,天冷加一件自家结的驼色开襟绒线衫,冬天棉旗袍加棉裤,永远如此;林奶奶会唱歌跳舞,晶晶阿娘会听不会唱,听也只听绍兴戏。伊拉两介头区别不是一点点,却来得要好。
林奶奶每次做马来西亚小糕点:香蕉糕、椰丝糕、九层糕……等,总归多做一些。叫阿巧送给程家阿娘尝尝,还要关照一声“是净素的”;林爷爷、林奶奶和戆大二叔爱吃晶晶阿娘做的面拖苔条小黄鱼,宁波猪油汤圆,雪菜肉丝笋丝百叶包等,阿娘每次做,定规叫顾妈:“送一盘过去!装满一点,二叔胃口好。”
阿娘同情林奶奶家的二叔,从来不叫伊戆徒,“好好交一个男小顽给马踢一脚,脑子踢坏脱,咳,闯祸真正眼睛一眨功夫,受苦受难受罪一生一世,真正作孽!”
林奶奶爱去静安寺立丰广东店,晶晶阿娘购物通常去南京路邵万生。不过,静安寺是阿娘逢初一和十五烧香拜佛的地方。阿娘烧好香去附近亚细亚食品店、大发南货店、西区老大房买东西。阿娘也去立丰广东店,“迭爿店的云腿腊肉交关好”。
林奶奶晓得阿娘逢初一和月半去静安寺烧香,也就把去立丰广东店购物安排在初一和十五,两介头好有道伴。一到初一或十五,两介头就来相约了:“走,静安寺去!”
天足林奶奶着一双缎面绣花鞋搀好穿玄色平纹布鞋的解放足阿娘,两介头打扮得山清水秀,手挎木柄纯棉手提包,后面跟着西装革履,笑嘻嘻,戆兮兮的二叔,旁边是挎着竹篮的顾妈阿巧,五介头浩浩荡荡向静安寺进发。
阿娘去静安寺庙里烧香,林奶奶搀牢二叔到静安公园坐坐。
公园里,已经有不少住在新闸路陕西路附近的广东人在那里打拳做操,在“倾偈(聊天,读‘King gai’)” ,林奶奶一踏进静安公园,就开始和“锅胃捧油(各位朋友)”打招呼,“内后,内后(你好,你好)!”“候高嘿更逗内(很高兴见到你)!”
阿娘不欢喜静安公园,“老早曏,伊面是外国坟山,阴气重来兮,不去!”
阿娘烧好香,叫上林奶奶到立丰、大发、西区老大房兜兜、看看、买买,还要到静安寺旁边的庙弄去走一趟,庙弄一定要逛的,不然二叔不答应,不肯回转去咯。
每次一进庙弄,二叔顿时就像六、七岁的小人,迭个摊头摇摇货郎鼓,伊个摊头摸摸长枪泥人,甚至烧香的蜡烛,锡箔也要摸摸……。有甜芦粟,鲜莲蓬,叫蝈蝈卖时,林奶奶和阿娘会抢着给二叔买,让“伊开心开心”。林奶奶和阿娘也会在庙弄为自己买些零零碎碎便宜货:发夹、顶针箍、宽紧带、滑石粉、为自家买梳头用的刨花时,也帮顾妈买一些,尽管顾妈习惯用自来水把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梳服帖”。最后,一道去鼎新园买些条头糕、双酿团,定胜糕,薄荷方糕等做第二天早点。林奶奶阿娘每次去静安寺总归要买到拎不动为止,叫部三轮车回家。
有辰光,仁仁姆妈也会跟林奶奶阿娘一道去静安寺。三个女人一台戏,伊拉三介头碰到一道热闹得不得了,跟小姑娘一样叽叽喳喳有讲不光的言话。
今朝,晶晶阿娘和林奶奶讲要在静安公园门口等个人,叫晶晶文颖和仁仁带二叔去逛庙弄,林奶奶把钱包交给阿巧文颖关照:
“二叔要买啥就给伊买,带好伊,覅走不见脱了!”
仁仁文颖晶晶觉得晶晶阿娘和林奶奶今朝的言行好像有点神秘,好奇心上来,马马虎虎带二叔匆匆兜一圈庙弄,回到静安公园门口。
晶晶阿娘和林奶奶正在与一名中年妇女谈话,那位中年妇女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只见她拿一只蛮大的布包裹交给晶晶阿娘和林奶奶,一叠声地道谢,告辞走了。
这位妇人皮肤白皙,五官姣好,身材苗条。仁仁一看那人的眼睛,一下子一个冷战打得伊浑身直抖,迭双眼睛不就是庙会上盯牢伊看的眼睛!晶晶一听,赶紧仔细看,啊!啊!迭女人就是那天夜里叫伊送信给阿娘的那位。文颖听了也害怕了,三介头吓得挤在一道,伊是啥人啊?
回家路上,仁仁、晶晶、文颖六只小耳朵竖得笔笔直,偷听晶晶阿娘和林奶奶对话。
“……伊快五十出头了吧?看上去后生伐?还嘎年轻漂亮,年轻时绝对美人胚子哦!”
“不然,哪恁被人家看中,抢得去!红颜薄命,一点不错!”
“老早,旧社会,真正不拿女人当人哦!一局麻将拿自家老婆赌赌脱!真正作孽!”
“迭个女人心也真软,‘三只手指头’拿伊赌脱,伊看到三只手指头一副瘪三可怜相,还做了衣裳来送给伊穿……,真正呒么言话了! ”
仁仁,晶晶文颖听到此明白了——迭位长相秀丽的妇人是倒泔脚“三只手指头”以前的老婆!
第二天,放学回家路上,晶晶文颖对仁仁讲,今朝伊拉有桩老重要的任务,邀仁仁参加。
晶晶文颖带仁仁走到138弄不远,马路打弯角子裁缝阿祥师傅的摊头,见晶晶阿娘,林奶奶和顾妈已经坐在裁缝摊门口。林奶奶讲:
“倷三个小姑娘,到伊面弄堂口去跳橡皮筋,看见那个‘三只手指头’来倒泔脚水,来告诉阿拉,看仔细啦!”
三个小姑娘高高兴兴去“执行任务”。
不晓得为啥,三介头今朝竟然呒么心思跳橡皮筋,跳跳就停下来,跳跳就停下来,六只眼睛四处张望,明明晓得“三只手指头”平时从北面路口走来,今朝怕错过“目标”,四只路口侪一遍一遍张望,看看呒么“三只手指头”,看看“三只手指头”……。
“伊会生病,今朝不来伐?”仁仁怯怯地小声咕哝。
“我也在担心,那不是白等了,”晶晶讲,“平常,最覅看到伊,一股臭味道,今朝眼巴巴盼伊来,真是!”
突然,马路拐弯角上,一辆又破又旧又脏的泔脚水车子出现了。
“哎,哎,伊来喽!”文颖轻声叫道。
仁仁的心砰砰跳起来,晶晶兴奋地双脚跳起来:“走,去告诉阿娘去!”
三人急急跑到裁缝铺,
“伊来了,伊来了,‘三只手指头’来了!”
晶晶阿娘,林奶奶一听,站起身来,朝晶晶指的方向张了张,拿过裁缝长桌上的一只大包裹,对顾妈讲:
“侬过去,拿包裹交给‘三只手指头’,跟伊讲,是伊老早的老婆给伊的,里面有一封信,还有给伊做的衣裳,帮伊结的绒线衫,跟做的冬天穿的棉袄棉裤,但是,记牢,覅告诉伊,伊老婆现在住在上海,啥也覅告诉伊,晓得伐,记牢啊!”
“晓得,晓得!” 顾妈连声答应,抱着包裹朝“三只手指头”走去。
仁仁、晶晶、文颖悄声跟在后面,老远,见顾妈叫住“三只手指头”,拿包裹递给伊。
“三只手指头”惊恐地望着顾妈,双眼睁得比煤球还大,嘴张得老老开,像要吞下一头牛,仁仁伊拉第一次看到伊灰灰的眼珠,布满血丝的眼白,第一次看到伊蜡黄蜡黄的牙齿,还缺了好几颗……。
“三只手指头”似乎听懂了顾妈的言话,在脏兮兮油腻腻的衣裳上擦擦青筋鼓起,满是皱纹的手,接过包裹,突然,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双脚颤抖,呜呜呜哭起来,开始还是小声哭泣,一会儿竟声嘶力竭嚎啕大哭起来,包裹里的新衣裤,新毛衣,新棉袄裤散落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