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越野长跑/梧桐树下
今朝天好，体育老师讲，天越来越热，乘天气还算凉爽举行“越野长跑”，恐怕是这学期最后一次，大家一阵欢呼。
仁仁的学堂由一幢私宅改建，私宅的主楼和侧楼成了教学楼，楼前约两千多平方米的花园铺上水门汀，竖两个篮球架，墙角边挖了一个跳远跳高用的沙坑，教学楼一边用木头搭出一个领操台，全校六个年级的学生统统在此举行升旗仪式、做早操、上体育课和课间活动。
如此咪咪小的操场连开展基本的体育运动也很勉强，比如：长跑运动，绕场跑几圈，头转得晕乎乎，还呒么跑满一公里。
仁仁对体育“嘎闷相”——呒么兴趣，对操场大小毫不关心，伊就盼上体育课那天落雨，改在教室里听体育老师讲故事。仁仁的体育老师有学问也有口才，《三国演义》《杨家将》《越王剑》等历史故事讲得生动精彩，听得仁仁晶晶一帮子小学生如痴如醉，下课铃响了也不愿离开。
体育课只有一堂课，45分钟，为讲完一两个章节，体育老师安排两个班级一道上课，迭恁两堂课90分钟，加上课间休息10分钟，就有100分钟了，大家同意，原先两个人坐的长椅坐了四个同学，为了听故事，男女生也不分了，三八线更勿不谈了，哪怕湿嘚嘚乌糟糟的黄梅天大家也心甘情愿粘滞滞轧在一道。为了听故事，大家侪在上体育课前做好准备，省得故事听到紧张关头内急，要举手去方便。
体育老师还会讲些汉字构造的故事，比如，讲到岳飞夜里梦见两条狗对吠，会测字解梦的手下告诉岳飞，他将有牢狱之灾，因为两条狗相向狂吠，是监狱的“狱”字；又如，讲到《越王剑》时，体育老师提醒大家“染”字上面不要加一点，因为染坊里不卖药丸…..等等。这一招比语文老师敲黑板提醒灵光，仁仁这帮子小学生记牢了，这些字再也不写错了。
体育老师也蛮噱，伊讲《 悯农二首》的诗人李绅绝对是位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书呆子，“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讲法荒谬透顶！禾苗是谷物幼苗，农民干嘛要把谷物幼苗除掉？！“汗滴禾下土”更不对了，禾苗除掉后，又汗流浃背地把禾苗种“下土”，这不是开玩笑吗？体育老师讲，农民锄的应该是野草，野草生命力强，日当午时分把野草锄出来，太阳暴晒下野草根晒枯死，野草才彻底根除。烈日当头照时除禾，哪棵禾苗不枯死！幸亏大家只是背诵李绅的《 悯农二首》，要是真的照做，还有饭吃啦？！大家哄堂大笑。
仁仁班级的同学除了欢喜听体育老师讲故事，还欢喜跟体育老师去“越野长跑”。
仁仁的学堂在上海市中心，南面南京西路，北面北京西路，哪来田野小径可以越野长跑？仁仁学堂的“越野长跑”是在周边弄堂里进行的。
大炼钢铁年代，把弄堂与弄堂之间的围墙拆了，拆下的砖头用来砌筑炼钢小高炉。这样一来，各条弄堂侪打通了，从一条弄堂进去，可七兜八兜从另一条弄堂出来。比如，从铜仁路的慈厚北里进去，左拐右拐可从南京西路金城别墅出来，也可从常德路的一条弄堂出来，还可以从慈厚北里一侧的泰威坊出来，穿过安义路菜场，从慈厚南里进去从延安中路弄口出来，到富民路上的几条弄堂兜一圈；同样从南京西路华业大楼弄堂进去，可从陕西北路慈惠里出来，也可从威海路林村出来，穿过延安中路，穿过四明邨，从弄底走出去就是巨鹿路，再过去就是襄阳公园，淮海中路了。
这一片连着一片，由石库门、江南民居、新式里弄、花园洋房、高层公寓楼组成的密密匝匝、宽宽窄窄、弯弯曲曲、错综复杂、四通八达的弄堂群塑造了上海特色的“弄堂maze（迷宫）”，不晓得要比绿色灌木围成的英国maze迷人几千倍，上海“弄堂maze”呈现了上海弄堂雨露霜雪四季千家万户百姓鲜活多彩的日常起居。
一早，晨雾尚未退尽，一群群家鸽冲出樊笼，“砉，砉”振翅翥向邈然蓝天，在“弄堂maze”上空欢快翱翔来回盘旋。太阳渐渐升起，把一缕缕阳光洒在弄堂口过街楼墙上成片碧绿生青的爬墙虎上，清风徐来，片片绿叶微微摇曳，闪闪发亮，“年过半百”的楼房顿时有了生气。太阳升高了，人们种在晒台上，天井里，窗台边，后门口碎砖堆砌的花坛里，搪瓷破面盆里，甚至旧痰盂罐里的粉红鹅黄攀藤月季、淡粉夹竹桃、殷红凌霄花、蓝紫喇叭花、嫩黄丝瓜花、红白相间凤仙花、五彩斑斓太阳花……，一经阳光抚爱亮丽起来。太阳越升越高，过街楼下面小小烟纸店的排门板卸下了，看店老板娘忙中抽闲笑嘻嘻地跟进进出出买菜，买豆浆早点的街坊寒暄。每栋楼房的厨房间和吃饭间的窗口飘出一阵阵淡淡豆腐浆、焦泡饭香味。弄堂里水池边洗衣的女人用力在搓板上汏衣裳，她绞干洗净的衣裳，伊男人出来拿一件件衣裳穿到晾衣裳竹竿上，用丫叉头把挂满洗干净内衣内裤，外套长裤，还有被称为“万国旗”的婴儿尿布的晾衣裳竹竿撑到石库门高墙上搁好，随后，夹起一只公文包上班去了。
一阵阵关门告别声后，上班的读书的或步行，或踏脚踏车，或单枪匹马，或三五成群涌出弄堂。
弄堂安静下来，只剩墙角边一溜排开，主妇们洗涮干净，在“日光浴”的马桶。弄堂当中还有两三只未拎进灶间的煤球炉子“伫”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吐着缕缕青烟；几位阿婆阿姨聚在后门口拣菜、剥豆、扚豆芽、锲鞋底聊天，这是一天中弄堂最安静的辰光。
下午四点半敲过，读书的放学了，弄堂立刻像注射了强心剂喧闹起来。
“弄堂maze” 是附近小学男女生放学后白相跳绳、斗鸡、打弹子、造房子、抬轿子、顶橄榄核、飞香烟牌子、做木头人、跳橡皮筋、踢足球，捉迷藏， 官兵捉强盗……，尽情撒欢的天堂。
孩子们在晾晒的床单被单间、衣裳尿布下穿梭奔跑捉迷藏。不时听到大人高声关照：
“覅发疯唻，当心床单弄龌龊！”“裤子下面覅钻，要长不高了！”“结冰的衣裳被单覅去碰，弄断了就破脱了！ ”
孩子们充耳不闻，一任大人大呼小叫 ，照样胡天野地发疯。
孩子们的笑声、叫声、吵闹声中不时夹着“哐啷啷”玻璃窗被球踢碎的声音，晾衣服竹架“哗啦啦”倒塌的声音，接着是大人的责骂声，小孩的哭叫声……，这样的交响曲几乎每天侪能听到。
天渐渐暗下来，晚风跟着下班归来的人拐进弄堂，聚成一股不徐不急穿堂风，裹夹着白猫牌洗衣粉、油煎咸带鱼、葱烤大排骨、红烧五花肉、香菇烤麸素斋，上海八宝辣酱……各种各样熟悉而亲切的香味，载负着此起彼伏妈妈、外婆、阿奶叫儿回家吃饭的呼唤，在“弄堂maze”里不停息地穿梭。
天黑了，万家灯火下的弄堂又是一番景象。
上海弄堂像一个不停旋转，色彩光影变幻不息的万花筒，这样的弄堂maze天下无双，唯上海拥有。
弄堂maze也是仁仁他们春秋冬三季弄堂长跑的场所。但，体育老师从来不讲“到弄堂里去跑步”，他总归讲“越野跑步”。
“越野跑步”早练时，体育老师穿着得特别整洁，功架也摆得特别精神，伊后面是一群衣着随便，睡眼朦胧的散兵游勇。体育老师哨子一声响，这帮子散兵游勇精神立刻振奋，野马般冲出校门，快乐地欢奔乱跑，天上一群群放飞的鸽子振翅自由浩翔，地上一群群男女少年连跳带蹦穿巷绕弄，充当bellwether的老师在前面吹哨子领跑，后面跟随的不是驯顺的羊羔而是一群调皮捣蛋的猢狲。
每经过一个弄堂拐弯，这帮子顽猴就有几个趁机开溜，有的讲回家去拿早上忘记带的作业簿，结果么，跑到屋里，去啃那块早上呒么来得及啃光的甜大饼；有的讲去附近同学家看看白相相，结果么，甜甜蜜蜜阿奶，阿娘，亲娘叫几声，轻而易举“奖赏”到一把开花豆、一捧爆米花、几片年糕片；有的到弄堂口的烟纸店买一包盐津枣、一包弹子糖、一包萝卜干、一包甘草桃板、一卷山楂片大家分分；有的甚至穿到其他弄堂，到刚结婚的新房窗口门口张张盳盳，问新娘子新倌人讨喜糖吃……。通常，一个班级50个同学出校门跑步，一圈下来，回到学堂只剩小猫小狗三只四只了。
弄堂长跑是仁仁晶晶班的皮大王范国良跟伊一帮子啰啰们大显身手的机会，伊拉拿人家放在弄堂一旁的马桶，弄堂当中的煤球炉子当小山羊跳，有时炫技“豁边”，拿人家刷好的马桶踢翻，马桶盖滚出几米远，生好的炉子踢倒，煤饼煤灰撒一地；他们还欢喜比啥人身材高弹跳力好，看见高高的树枝或者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跳起来去触碰，常常把人家的竹竿撞下来，衣裳床单散落一地，统统弄龌龊；碰到迭恁的事体，伊拉立刻拔腿开溜，额骨头高时溜得无影无踪；触霉头起来被当场活捉，“扭送”到学堂。
每天，范国良侪有创新节目。
仁仁和晶晶昨天到范国良屋里去告状了，今朝，老远看到范国良朝伊拉小跑步过来，心慌地砰砰砰乱跳，范国良好像并不生气，冲到仁仁晶晶面前，边做怪面孔边大声笑着讲：
“去告状呀，去告状呀，讲给倷听，阿拉阿奶不识字嗰！喏，字签好了，阿拉自家签的！每趟侪是阿拉自家签的！想不落了伐？”范国良拿签好字的《老师家长联系本》朝仁仁晶晶挥挥。
仁仁晶晶听了，完全傻了！还有这种事体！告状白告了？
范国良见仁仁晶晶一脸懵的样子，得意啊！伊冲到队伍最前面，摇头扭屁股，跨着绞花步，油腔滑调地唱起了《流浪者》中的《拉兹之歌》：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伴我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伴我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大家笑成一团，队伍乱成一堆。
范国良唱好跳好《拉兹之歌》，看见前面一排马桶，脚底痒了。
伊跑到离一排在“日光浴”的马桶四，五米远左右，开始放慢脚步，打量观察马桶排列的队形，然后两脚一踮，身体朝上一提，眼睛盯牢马桶，开始起跑，全速前进，到了马桶跟前纵身一跃，从一个马桶上跨跃而过，后面几个男生兴奋起来，摩拳擦掌，争先恐后，一个跟着一个把马桶当作“鞍马”跳过去。
范国良好出风头，仗着自家“武艺过人”，跳好马桶，走到一只煤球炉子前，先来一个“倒踢紫金冠”给大家看看，再从炉子上跳过去，结果“豁边”，煤球炉子踢翻，滚烫的煤球撒了一地……。
仁仁正好跑步跑到炉子边，一小块一闪一闪冒着通红火光的煤球滚到仁仁脚边，烧着了仁仁的布单鞋，仁仁痛得跳起来，随即一屁股跌坐在水门汀地上，赶紧脱鞋，已经迟了——布单鞋烧破一个洞，仁仁的小脚趾上烫起一个大大的透明燎泡！仁仁又痛又怕，呜呜呜哭起来，同学们围上来看，体育老师觉到身后有动静，赶紧跑回来处理“严重事故”，在一边拣菜的阿娘阿婆也赶过来，七嘴八舌出主意……。
范国良一看闯穷祸了，拔腿就逃，煤球炉子的主人李家姆妈听到声音冲出来，要当场捉拿“嫌犯”，范国良早已无影无踪。
第二天，范国良的阿奶一手拎一篓水果一手捧一盒蛋糕，后面跟着一面孔不情愿的范国良来仁仁家赔礼道歉，还要仁仁的鞋尺寸，说要给仁仁买新鞋子。
仁仁姆妈看到国良阿奶嘎大年纪还迭恁操心，客气地婉拒了。
仁仁姆妈正要请国良阿奶坐一息喝杯茶，对马路雅号叫“酒甏”的老邻居“咚咚咚”敲了几下门，自说自话推门进来了。
“酒甏”甏一看就晓得范国良又闯祸了，一点不给国良阿奶面子，大声训责范国良：
“侬啊，闯祸胚子一个！呒么一天太平咯！……我讲，国良阿奶，侬太宠伊，侪是被侬宠坏脱嗰！是侬不好啊！侬有责任嗰！”
国良阿奶被“酒甏”讲得面红耳赤，仁仁姆妈一看不对，“酒甏”哪恁像老子教训儿子那样教训起国良阿奶来了，赶快解围，“酒甏”不管，哇啦哇啦，一句接一句，仁仁姆妈越是劝，“酒甏”越是起劲。呒么办法，仁仁姆妈只好硬性打断，一时竟想不起“酒甏”真名大姓，又不能直笔笔称其“酒甏”，只能讲：
“哎哎，我讲呀，侬今朝啊有啥事体来寻我？”
“有事体，当然有事体！哎，我来是……是……是…….，啊呀，给这个范国良一搞，想不起来了，让我回转去问问阿拉老太婆……，”“酒甏”急忙告辞。
国良阿奶也赶紧起身告辞，一边还一口一个“对不住”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