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38弄 浮云一 别,流水数载
“真清爽!真时髦!”仁仁登上动车,眼睛一亮。
仁仁原先不想乘动车,伊听说动车开得老老快,到苏州只要半小时,啊哟,嘎快,我有美尼尔式症,啊会头晕啊,仁仁有点担心。仁仁还是想乘老式绿皮火车,但迭种火车老里八早就淘汰了!仁仁买了动车票,又去药房买了晕海宁,万一……。
动车开动了,开头还好不大快,一歇歇快起来了,越来越快,窗外,树木、房屋、小桥、河流、田野打着转急速后退,仁仁不敢看了,闭起眼睛,静静坐在座位上,半个钟头熬熬就到了,仁仁自我宽慰。
人的器官真有意思,眼睛刚刚闭起来休息,耳朵马上竖起来“值勤”,车厢里样样色色声音不断钻进仁仁耳朵,尽管大家侪老文明,讲话声音蛮轻,仁仁还是能听清前后排人讲言话的内容。
“晶晶,侬要喝点茶伐?”
“晶晶”!仁仁听到后面有人叫“晶晶”,不由回头,循着声音盳过去,可惜坐在后面两排,被叫作“晶晶”的女士背对着仁仁,看不清,仁仁激动地站起来,朝后面走去…..。
“啊!晶晶!正是侬!” 仁仁一眼认出,尽管跟前的晶晶眼角布满鱼尾纹,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蜕变成一头灰白相间的短发,不再是仁仁记忆中那位眼里闪着调皮亮光的活泼女中学生,但嘴角那颗吃福痣依然清晰可见。
“仁仁!仁仁!”旁边皮肤白皙,五官秀气,温文尔雅的女士两眼盯住仁仁轻声惊呼。
“囡囡!是侬啊!还是那样漂亮斯文!”
“仁仁!仁仁,啊!啊!是侬啊!” 晶晶从惊诧中醒悟过来,猛一下站起来紧紧抱住仁仁,眼泪簌簌流个不停,仁仁也鼻子酸酸,眼泪盈盈。
旁边两位男士一位女士看到这一幕,凑过来打招呼:“仁仁,侬好,还认得阿拉伐?”
仁仁一看,这不是阿彦哥哥和阿庚吗?坐在阿彦旁边的那位温婉娴静,笑容甜美的女士有点面生陌熟。
“认得!认得! 哪恁可以不认得,阿彦哥哥和阿庚!”
那位女士么,仁仁有点迟疑,不敢冒然。
“伊,侬不认得了?” 阿彦笑着指指身边的那位女士问,“这是徐伦,伦伦呀!老早侬一直欺负伊,叫伊嗲妹妹咯,现在是我内人。”
“啊,啊,不好意思啊!失敬!失敬!个么,应该尊称侬 ‘阿彦长嫂’了。”
“不敢当,不敢当!侬覅取笑阿拉呀!” 嗲妹妹伦伦讲言话还是老早那副嗲嗲甜甜的样子。
“倷去苏州?”
“是啊,去苏州扫墓。”
“我也是。以前总归清明回国扫墓,现在买了有花园的房子,春天走不开了。”
“阿拉以前为了跟兒子孙子过感恩节圣诞节,总归是清明回来扫墓,还好赶上吃腌笃鲜。现在伊拉也会烧烧弄弄了,阿拉放手让伊拉自家过节。我自家回来吃大闸蟹,冬至扫墓,在上海过了春节回去。”
“阿庚,阿拉两介头坐到仁仁座位上去,让伊拉几个女士好讲言话。”阿彦建议。
“覅调座位了,倷呒么看见,已经进苏州站了。”
“哟!真快,还呒么讲几句言话,苏州到了!阿拉准备下车吧。”
仁仁父母、晶晶父母、阿彦父母、晶晶阿爷阿娘、还有阿康、林奶奶林爷爷二叔、顾妈阿巧侪安息在同一个陵园。
阿彦年长,大家听从伊安排乘车去了陵园,依次祭扫各位长辈的墓,摆上点心鲜花。
站在阿康墓前,仁仁忍不住心疼阿康走得太早,太年轻。
当年,那场社会动荡,学校关门,年轻人统统上山下乡,仁仁晶晶去了崇明农场。阿爷阿娘得知宝贝孙囡在崇明,盛夏天大田里劳作,腊月里河塘里挖泥,心疼得不得了。轮到双胞胎分配时,选择了到顾妈乡下插队务农,横关照竖关照顾妈兒子曹荣一定要照顾好双胞胎。曹荣相当尽力,可以讲阿庚阿康在乡下完全不用做脏活累活,来得惬意,吃得也好,曹荣有好吃的东西,总归一分三份,阿庚阿康还有伊兒子一人一份。
那年三伏天酷热难忍,曹荣怕阿庚阿康到田里劳动会中暑,覅伊拉出工,关照伊拉在家大麦茶绿豆汤喝喝,蹔𧉆斗斗白相相。
阿庚坐得牢,像平常那样拿出上海买来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自学。阿康从小猢狲屁股,呒么阿庚那样欢喜读书,伊白相了半天蹔𧉆,觉得有点厌气,出去走走,走到村头小河边,看见一群小孩在河里嬉水,阿康脱了衣服,跳进河里跟伊拉一道打水仗。
呒么白相多少辰光,听到有人叫救命,阿康跳上岸光着脚奔过去,一看,一个男孩在小河尽头挣扎,阿康晓得,小河尽头是悬崖,河水到了那里,打几个旋涡就一直往下泻到几丈深的潭底。
眼看那个小男孩马上要被旋涡卷走,阿康纵身跳进水里,游向那小男孩,奋力抓住小男孩,将他托到河岸上。正当阿康准备爬上河岸,一个旋涡过来把精疲力尽的阿康卷得老远,老远……。
两天后,邻村的人在河里发现了阿康的尸体。
在上海望穿双眼盼着阿康返沪的囡囡呒么等到阿康,等来的竟是阿庚手中的骨灰盒。
阿庚心疼弟弟阿康,也心疼这个未过门的弟媳,不善言语的阿庚不晓得如何安慰囡囡,只会默默陪囡囡静静坐阿康的遗像前……。
之后,阿康每次从农村回来侪要去看望囡囡,陪伴囡囡,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渐渐地两个人有了感情,结了婚。
“仁仁,侬记得伐,那年考初中,阿庚考上育才,阿康录取的学堂是五四中学,阿娘一定要去和老师评理,讲伊拉是双胞胎应该在一个学堂读书,不能分开。阿爷讲阿娘,‘将来,伊拉讨老婆也不分开啊?!两介头讨一个老婆?!’ 现在,真的,伊拉两介头等于讨了一个老婆。 侬讲,奇怪伐?看来,讲言话要小心,世上真有一语成谶的事。”
“真的,真老怪!” 仁仁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阿庚囡囡若有所思。
”好在,伊拉两介头夫妻感情老好。咳,只是阿康走得太早!”
“个么,旦旦呢?旦旦有消息伐?”
“呒么。阿拉姆妈想伊想得精神憔悴,身体也由此越来越差。阿拉阿娘也想伊,阿拉阿爷最最宝贝伊,想伊想得苦煞。阿拉阿爷每天在阳台上,盳着外面轻轻讲:“旦旦,侬回来呀,阿爷不怪侬,阿爷晓得侬是好小人,侬回来呀!” 每个号头,阿爷照例去买旦旦欢喜吃的奶油话梅,花生牛轧糖,椰子奶糖,等旦旦回来给旦旦吃。话梅变质了,糖果烊脱了,掼脱,再去买。后来,呒么办法,阿拉姆妈叫我冒名旦旦给阿爷写信,向阿爷报平安,但阿爷要看到旦旦啊!光有书信呒么用!阿爷阿娘到临死还在盼旦旦回来……。”
晶晶哽咽了,讲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