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娟阿爸，就是“酒甏”。

         仁仁姆妈和晶晶阿娘平时有辰光也会叫慧娟阿爸“酒甏”，但小人面前绝对掌握分寸，绝对不叫“酒甏”，而叫“  慧娟阿爸”。

        仁仁接过碗去“酒甏”家。

        天气转暖，沿街许多人家侪把人行道当作自家“餐厅”，一到夜饭辰光，小桌子小凳子摆满人行道，一家家围着自家小桌子吃夜饭，整条马路像个露天大餐厅。

       仁仁端着碗小心翼翼穿行在各家小餐桌中间，觉到有种穿堂入室的难堪，低着头急急走。

       这是吃螺蛳季节，几乎家家桌子上一大碗螺蛳，几乎所有男人面前一只酒杯。大人夹起一只螺蛳放嘴里，再夹起一只给小孩，教小人嗍：

          “慢点，慢点，头低下来点，像妈妈迭恁嗍，当心不要拿螺蛳厣嗍到喉咙……。”讲到此，大人马上刹车，不讲下去了，怕对马路酒甏听到。

           “我晓得咯，不好嗍进去咯，要断气咯！”小人哗啦哗啦大声答应。

           “覅瞎讲！”大人厉声喝道。

           “妈妈，我呒么瞎讲，我看见救命车来咯。”

           “好了，好了，覅讲了，妈妈帮侬饭里淘了螺蛳汤，老好吃咯，快吃，快吃。”大人怕小人喋喋不休讲下去，催小人快点挖饭吃。        

        嗍螺蛳的声音此起彼伏。

        螺蛳鲜美，凡是嗍过螺蛳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听到嗍螺蛳声音，十有九位会条件反射，口水直流，仁仁觉得自己满嘴巴口水。

          “酒甏”家不远，仁仁看到“酒甏”独自一人坐在梧桐树下闷着头酱菜嚼嚼泡饭喝喝，蛮同情“酒甏”。

        馝馛酒香不时朝“酒甏”鼻孔钻，嗍螺蛳的声音接连不断朝“酒甏”耳朵灌，“酒甏”身里的馋虫从心里爬到肺里，从肺里爬到胃里，从胃里爬到喉咙口，爬得“酒甏”坐不住。

       医院回来，“酒甏”娘子取消了“酒甏”吃老酒的权利，还下了禁令：螺蛳不许进门！

          “还想吃螺蛳吃老酒啊？！”“酒甏”娘子一听“酒甏”还想螺蛳嗍嗍，老酒呡呡，火冒三丈，“救命车马路上兜兜蛮开心蛮光荣哦？！……啥个螺蛳嗍嗍，知府不做，知府不做地府叫伱去喽！螺蛳差点送了伱的命，一趟救命车用脱冒廿块洋钿！半个号头的小菜铜钿呒么了！还想嗍螺蛳！嗍伱个魂灵头！……伱迭个浮尸，耳朵拉拉长，伱再要嗍螺蛳吃老酒，俄跟伱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离婚！”

          “酒甏”不敢响了，咳，其实，“酒甏”也肉疼钞票，还好没有挂急诊，不然，不晓得要用脱几张大票子了。

       咳，螺蛳呒么嗍，老酒呒么呡，这叫啥日脚，生不如死啊！

         “酒甏”天天畏头耷脑，半死不活的样子，呒么人敢来相劝，怕一句言话讲豁边，伊光火，伊娘子生气。

         原先一条马路左邻右舍吃夜饭，大家说说笑笑老闹猛。“酒甏”的两个“跟屁虫”朋友——烟纸店老板和裁缝阿祥总归拎只小凳子，端碗米饭上面摆点菜坐到 “酒甏”旁边，听 “酒甏”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这几天 “酒甏”呒么酒喝，一肚皮火气，大家识相，退避三舍，连“酒甏”最得够的小兄弟烟纸店老板和裁缝阿祥也不敢来了：以前陪伊吃老酒，讲讲笑笑，现在来做啥？陪伊生闷气啊？！整条马路气氛沉闷得一塌糊涂。

         咳，不晓得啥辰光酒甏娘子会撤销“禁令”。

        突然，大家看到仁仁端着一碗田螺去“酒甏”家，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只见仁仁拿一碗田螺放在“酒甏”面前，讲：

          “慧娟阿爸，这是阿拉姆妈给侬过老酒的醩田螺。姆妈讲现在的田螺是籽田螺，瘦田螺，只能请侬原谅将就点了。”

        呵呵呵，有希望了，要阴转晴了。

       果然， “酒甏” 听到“老酒”：两个字，马上抬头，看看仁仁，看看那碗醩田螺，顿时两眼放光，睁得老大，老大，比田螺还大！

         “啊？！给我过老酒！啊，啊！不敢当！不敢当！罪过煞了！罪过煞了！谢谢侬阿娘，哦，不对，不对，谢谢侬姆妈！拿侬当晶晶了。”“酒甏”看到醩田螺，一脸阴霾消失得干干净净，笑得合不拢嘴，言无伦次起来。

        仁仁告辞，转身回家，只听见身后传来 “酒甏”哇啦哇啦哼歌的声音，走音走得厉害，搞不清伊哼的是民歌，是沪剧还是京戏。

          “老太婆，仁仁姆妈给我送来醩田螺了，我的老酒在哪里啊？” “酒甏”大声嚷嚷。

         “酒甏”晓得自家屋里的娘子一向对138弄的晶晶阿娘，仁仁姆妈，还有林奶奶服帖得五体投地，故意把“仁仁姆妈”几个字叫得震天响，一半是嚷给老婆听，一半是嚷给街坊听。

        大家一看“酒甏”“活”过来了，再听伊叫，晓得“酒甏”在讨救兵，裁缝阿祥，烟纸店老板一个个走过去，走到“酒甏”门口，站到“酒甏”身边，“酒甏”娘子一看，还会不明白，心里火啊，好呀，老头子去拿左邻右舍侪喊来了，哼，算侬狠！但又不得不把火气压下去，虎着脸，朝“酒甏”狠狠瞪一眼，再狠狠翻只白眼：

        “叫啥叫！老酒不是在橱里啊？伱眼睛瞎落啦？！”

        “酒甏”一听老婆娘娘下旨恩准了，飞快冲进屋，旋即提了一瓶酒出来，

        “老酒啊老酒，想死你了！”“酒甏”捧着酒瓶喝了一大口，叫道。

        “酒甏”动作麻利，一歇歇，吃老酒的摊头摆好，坐下来喝一口老酒，长呼一声：

        “哈！今日有酒今日醉！” 

      大家见 “酒甏”开心，开始七嘴八舌跟 “酒甏”瞎聊起来。

        “哎，慧娟阿爸，侬真的到了医院门口，从救命车上下来，发觉喉咙口螺蛳厣呒么了？”

        “救命车哪恁嘎鉅啊？这点点路要冒廿块洋钿！”烟纸店老板三句不离钞票。

        “医生在救命车上呒么给侬吸氧气啊？呒么给侬做人工呼吸啊？”裁缝阿祥好奇。

        “侬下趟真的要当心了，这不是开玩笑的，性命交关的事体！”招弟阿爸不晓得啥辰光来了。

        “是的，是的。”“酒甏”一听是招弟阿爸，赶紧回答，“谢谢侬哦，还踏脚踏车去医院看我。”

         “酒甏”以前看到招弟阿爸有点讲不出的酸溜溜，招弟阿爸也是电车一场司机，“酒甏”以前跟伊一个班组，每次 “酒甏”听到招弟阿爸评上先进，总归不服气，“哼，我要是在班上还轮得到伊！”这次招弟阿爸嘎关心伊，“酒甏”蛮感动。

         “哎哎，睏了救命车上啥味道啊？惬意伐？哪恁要嘎许多钞票啊？”人群里一个人高声问。

       大家一看是自称“化学老师”，外号叫“刘革履” 的那家伙。

        迭个家伙姓刘，是附近一爿酱油店营业员，非常爱虚荣要面子，衣裳总归穿得笔笔挺，发蜡涂得老老厚，皮鞋擦得敞敞亮，其实么，伊就营业员迭点工资，非要弄得像个小开，大家心中有数，晓得伊是只“赤膊戴领带家伙”，侪叫伊“刘革履”。

         “刘革履”大学呒么考上，分配到酱油店当营业员，每天拿着舀勺和漏斗倒酱油，秤菜油，舀麻油，自嘲是“药剂师”，是“化学老师”。

        几年前，迭个“刘革履”看中附近一位幼儿园保育员，为了抱得“美人归”，与那位保育员头次见面辰光，居然讲自家是中学“化学老师”，女方见“刘革履”是中学老师，卖相还可以，出手也慷慨大方，去女方家大包小包礼品送给“待转正”丈人老头丈母娘，两位老人被毛脚女婿刘革履花倒。直到要结婚登记，要请单位出证明了，“刘革履”晓得瞒不下去了，谎话要穿帮了，才向女朋友坦白交代，女方竟然也原谅了伊。

       事情传到 “酒甏”耳朵里， “酒甏”为女方叫屈，要去为女方打抱不平。

         “哎，老头子，伱发啥个神经！”“酒甏”娘子一听老头子又要多管闲事一把拉牢酒甏。

         “人家小姑娘愿意嫁给佗，小姑娘爷娘欢喜佗，伱瞎起劲去插一档做啥？去做啥个老娘舅啊？！吃饱饭呒么事体做啊?！”

         “迭只‘刘革履’骗人啊！伊骗人家小姑娘，讲伊是化学老师啊！”

         “伱也不是骗俄，说伱有1米72！”

         “酒甏”一记头闷脱！嘴巴上还老：“迭个不一样的！我只不过多讲了几公分。伊好唻！吹牛吹得野豁豁！”

         “伱真正开盖货一个！跟伱讲，不可以棒打鸳鸯啊！” 

         “酒甏”一听不可棒打鸳鸯，觉得娘子讲得对，也就作罢。

         但 “酒甏”始终认为“刘革履”为人不老实，不真诚，看不惯伊，不爱搭理伊。裁缝阿祥和烟纸店老板等人侪跟着“酒甏”看不起“刘革履”。

         “酒甏”听到“刘革履”在问，不睬，装作呒么听到。

          “救命车惬意不惬意，侬去乘趟就晓得了！”裁缝阿祥不客气，当场现开销，阴阳怪气地戳“刘革履”，替 “酒甏”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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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三只手指头’，”顾妈自家觉得好笑，“我不想碰到伊，看看伊走了呒么，等伊走了，我再去对过拷酱油。阿娘，讲给侬听哦，昨日，我出去，老远看到伊，伊两只眼乌珠一直盯牢我看，老嚇嘶嘶哦，一歇歇伊朝我走过来，好像要跟我讲言话，我嚇得别转屁股就跑…..，”

           “侬覅跟伊讲言话，覅告诉伊淑貞在上海，听到了呒么？”

        顾妈听阿娘讲“淑貞”，马上明白是指“三只手指头”的老婆。顾妈不好看，长相还有点戆嘚嘚傻乎乎，其实伊一点不戆不傻。阿娘讲顾妈“伊啊，覅太灵光哦，伊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伊浑身灵犀，不点也通！” 

          “晓得， 晓得。我现在最怕碰到伊，怕伊来问我伊老早老婆在哪里，我怕讲豁边，弄出麻烦来，像老虫（鼠）看到猫一样躲开伊。”顾妈点头应着，拎起装满酱油瓶，老酒瓶，菜油瓶的竹篮子出门了。

       走过仁仁家，正好阿芹推门出来，要去买切面，还要买些豆瓣酱、甜面酱、辣货酱，仁仁姆妈今天要炒八宝辣酱，做面浇头。

         “哎，我正要告诉侬，”阿芹见了顾妈讲，“侬发现伐，这两天那个‘三只手指头’好像弄得清爽相了，衣裳汏过了，头发好像剃过了，胡须也好像刮过了，不过，呒么看见伊穿新衣裳 …..。”

         “不舍得穿，恐怕不舍得穿！”顾妈咯咯咯笑着，“……也，也恐怕夜半三更，抱着这堆衣裳哭得眼泪嗒嗒滴，衣裳弄潮了， 呒么办法穿了。”顾妈笑着朝阿芹诡谲地眨眨眼。

       两介头边走边张望，像是要躲开“三只手指头”，又像是想看到“三只手指头”。

        一歇歇两介头买好物事回转来。

          “哎，阿芹，下半天侬过来，一道拣菜哦。今朝进菜场，碰到酒甏，伊买了一篮子青壳螺蛳，老大，老大的青壳螺蛳，我也去买了两斤，有的生活要做了……。”

         “好呀，好呀，今朝我也有交关事体要做。”

        顾妈睏好中觉，把在滴了几沰麻油的冷水里浸了大半天的一小缸螺蛳拿到枇杷树下，一手捏一只螺蛳，一手拿把尖头老虎钳开始剪螺蛳尾部，阿芹看见了拎了一篮竹笋一篮毛笋过来。

          “两篮头笋啊？”顾妈看了一眼问。

         “屋里还有唻，讲明朝还要去买，趁笋便宜，阿拉师母要晒笋干，还要晒笋干梅干菜。”阿芹在小凳子上坐好，把一竹篮笋拉到面前，

          “阿拉师母，讲讲为一家七、八张嘴巴忙煞，忙得腰骨痛，我看伊老情愿的。凭良心讲，世界上呒么女人比阿拉师母更加聪明能干，更加勤俭节约，任劳任怨。伊真正不容易，要安排一家吃穿，还要汇钞票给阿公阿婆，汇钞票给在北京读书的小叔子。”

          “阿拉阿娘也讲伊心灵手巧，伊的女红生活对面裁缝阿祥实实比不上！”

          “伊也会得安排，喏，侬看，伊开春后做的瓶醃雪里蕻快醃好了，要开几瓶出来晒梅干菜了。……侬晓得阿拉仁仁一家门不吃菜场卖的咸菜，一律吃自家的瓶醃雪里蕻菜，连梅干菜也是瓶醃雪里蕻菜晒的。阿拉师母讲自家醃卫生，鲜，好吃，还省铜钿。”

          “仁仁姆妈的瓶醃雪里蕻菜味道好的呒么言话讲了，阿拉阿爷，阿娘一家门侪欢喜吃。阿拉那个阿彦，像小姑娘一样，一到三伏天痓夏，阿娘就去仁仁家讨瓶醃雪里蕻菜了，嗳，阿彦有迭个瓶醃雪里蕻菜胃口就来了，一碟咸菜滴几沰蔴油可以吃三大碗冷泡饭！”

         “那个桐桐姆的妈也痓夏，也靠阿拉屋里的咸菜过日脚，阿拉师母的咸菜是救命菜！“阿芹笑着说。

        阿芹在仁仁家帮佣，受仁仁姆妈影响，做生活利索，她一边谈笑，一边两只手不停剥笋，先剥去老筍萚，用菜刀切下笋篰头 ，然后轻轻剥下紧贴笋肉的嫩筍萚，每剥一枝笋，把笋篰头，笋肉和嫩筍萚分别放在三只小淘箩里。

         “侬哪恁嘎仔细，一样一样排得整齐唻！”顾妈佩服地看了一眼阿芹。

         “跟阿拉师母学得呀。阿拉师母做事体多少仔细，烧的小菜多少精细！喏，这个毛笋篰头么，用来烧弥陀介菜㸆菜咯，㸆菜呒么笋篰头呒么鲜味！笋篰头㸆熟了，咬咬嚼嚼老有味道，弥陀介菜呢，吸足汤里的鲜汁，比红烧肉还好吃！迭个嫩筍萚么，跟火腿一道熬汤，放在腌笃鲜，鸡汤里，鱼羹汤里提鲜；下面条辰光放点嫩筍萚火腿熬的汤赞得呒么言话哉！这篮嫩竹笋么，烧油焖笋，健脚笋，烧腌笃鲜，或者炒肉片、炒豆苗；或者切成丝烧鳝丝、做肉丝笋丝咸菜丝百叶包；笋尖切成丁可拌枸杞头，马兰头，或者用来炒今朝的八宝辣酱 ……，阿拉师母会得翻花样！”

         “阿拉阿爷阿娘老欢喜吃仁仁姆妈烧的菜，一直叫我去向伊讨经验！”

       顾妈和阿芹一个剪螺蛳，一个剥笋，做着家务聊着天。正要完工收摊时，酒甏老婆风风火火冲进弄堂，

          “哎！哎！伱俚啊有葱姜啊，啊好给俄一点点？”酒甏老婆哇啦哇啦，“不好意思啊，俄俚屋里的开盖货呒么脑子，要吃螺蛳过老酒，买了螺蛳，呒么买葱姜，伱俚有么，给俄一点点，俄俚浮尸交关难弄，不好吃要掼筷子咯！俄只好老老面皮来讨了！”

       顾妈去厨房间拿来一些葱姜交给酒甏娘子。

       夜里，6点半左右，大家吃夜饭辰光，只听到救命车急切的喇叭声由远而近，许多人闻声走出家门，跑出弄堂去看。

       仁仁晶晶跑到弄堂口，救命车已接了病人开走了。晶晶问整天在弄堂口“值班”的文颖家戆徒二叔，

          “抢救啥人啊？”

         “酒,,,甏,,,。”      

          “酒甏嗍螺蛳，嗍得太快了，把螺蛳厣嗍进喉咙了，” 烟纸店老板娘操着“苏沪”，苏北上海话讲，“酒甏逞能，咳，要是拉个（那个）螺蛳厣吸进去，把拉个气管盖住，哎呀喂，乖乖隆地洞！要没得命啦，要弹老三，翘辨……，哎哟哟，不讲了，不好讲下去了！”

          “嗍螺蛳，不能急嗰，更不能瞎来来，真正性命交关的事体！”

         “老天爷保佑啊，酒甏上有老，下有小，一家门侪靠伊。” 

        大家担忧，聚在酒甏家门口，侬一句，我一句。

         “现在恐怕在医院抢救了，不晓得情况哪恁，我去看看。”招弟阿爸不放心，跨上脚踏车去医院，几位邻居一听，也跨上脚踏车跟着去，“倷侪去吃饭啊！我有消息马上回来！”招弟阿爸骑在脚踏车上回头大声讲。

        大家不动，呒么心思吃饭，静静等招弟阿爸回来……。

         “喂，喂，倷侪立在阿拉门口做啥啊？”一人高声喊。

        大家吓了一跳，这是酒甏的声音啊！再看，果然是酒甏！

          “啊……，是侬啊，酒甏？! 侬，侬，回来啦？侬呒么噎死……断，断气啊？！”烟纸店老板吓得舌头抽筋，语无伦次。

          “啥个噎死断气？侬搞啥么事搞啊？覅讲得嘎难听好伐？一只螺蛳能拿我哪恁啊！”酒甏老神气地扫了众人一眼。

         酒甏回来了！大家松了一口气。

          “侬一点点事体也呒么？我的意思是侬一点点呒么噎牢断气啊？一分钟也呒么断气？”烟纸店老板有点一根筋，一面讲，一面还有手指拉拉喉管喉管部位。“酒甏”一看来气哦：

         “啥咯断气不断气，讲得好听点好伐？我会得给一只螺蛳送命啊？侬覅触我霉头好伐！”

         “不是，不是，”烟纸店老板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

          “好唻，你这股（个）死老头子，戆嘚嘚还要问，还要问！”烟纸店老板娘操着一口操着“苏沪”，用力拿伊男人推到一边，“你这股（个）戆八蛋么得清头（呒么脑子），样样会得问！”

          “俄俚迭个浮尸一秒钟也呒么昏过去，一分钟也呒么断气。”酒甏老婆听到烟纸店老板问，“俄俚迭个开盖货，救命车上，医生护士叫伊趴在担架上覅动，伊一路像杀猪一样哇啦哇啦叫个不停，一直叫到医院，救命车上下来，伊不叫了，讲喉咙口螺蛳厣呒么了，看急诊的号也呒么挂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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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晶晶阿娘听到，马上关照顾妈：“快去，快去，也去买点老蚕豆来！阿爷最要吃咸肉豆瓣粽了！”

        剥豆瓣的任务当然就派给礼拜天不去读书的仁仁和晶晶。

        文颖囡囡看到，各自搬只小板凳也来剥豆，四个小姑娘围成一圈叽叽喳喳有说有笑。伊拉拿剥得完整的蚕豆皮留下，等剥好豆，在蚕豆皮上面画上各种脸谱，套在十个手指上，玩“豆偶戏”。 

        这个游戏是仁仁提出的： 游戏开始时通过“剪刀、石头、布”选出故事领讲人。今朝晶晶得胜当选领讲人，由伊开讲第一句，其余的人按照“剪刀、石头、布”输赢结果按序接下去讲，接下去编故事，每人一句，每个手指上的蚕豆皮脸谱扮演一个角色。

        近旁，顾妈、阿巧、阿芹也围坐一圈，当中是一堆堆绿油油的荠菜、豆苗、草头、马兰头……，伊拉一边十指灵活地拣菜，挑去杂草，扚去黄叶，剪去菜根，一边谈论前一天夜里一道去看的绍兴戏。

        顾妈、阿巧、阿芹三个绍兴戏迷，每个礼拜至少有一个夜里，不是泡在美琪大戏院，就是泡在红都戏院，或是瑞金剧场。

        去看戏的那天，伊拉早早拿家务做好，然后梳洗干净，换上在枕头下面压得平平整整的外套，用块干净的绢头包上自己抽空炒的喷喷香的香瓜子，南瓜籽，西瓜籽，一路磕着瓜子一路谈笑着去戏院。

      伊拉三介头看戏，第一看演员的长相与扮相，尽管伊拉三介头，除阿芹长得较清秀，顾妈与阿巧的外表实在无法恭维。

        阿巧原本不难看，那年，日本鬼子在中国实施“烧光、抢光、杀光”的“三光政策”，伊老家被日本鬼子烧的老少不留一人，房屋不剩一瓦，伊被压在烧坍废墟下，被人拉出时已奄奄一息，虽活了下来，脸上身上留下了可怕的伤疤，腿也压断了，成了瘸子，大家叫伊“阿跷”。

         “阿跷”跟着逃难人群一路千辛万苦逃到上海，被联合国难民署驻沪办事处收留。阿跷在那里帮忙做些杂活。

         林奶奶那时常常到林爷爷工作的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上海分署的难民医院当义工，在那里结识了阿跷。难民医院解散时，呒么人愿雇用卖相难看的残疾人阿跷做工，阿跷呒么地方去，林奶奶邀伊到自家屋里做帮佣。

         到林奶奶家后，林爷爷觉得叫“阿跷”不礼貌，给伊取了个名“菊香”，可伊习惯大家叫伊“阿跷”，叫伊“菊香”，不习惯，不应不答。林爷爷林奶奶重新给伊取名叫“阿巧”。“阿巧”与“阿跷”读音相仿，伊听到“阿巧”就如听到“阿跷”应声就来。林爷爷林奶奶再三跟伊解释“阿巧”的“巧”是灵巧的“巧，不是瘸腿的“跷”，问伊有没有意见，阿巧一直对林奶奶林爷爷怀有感激之情，讲：

          “倷拿我当自家人，对我嘎好，倷叫我啥，我侪开心。”

        顾妈恐怕是三人中长得最不入眼的一位。顾妈皮肤黝黑，身高绝对不会超过1.55米，体重绝对超过120斤，矮矮胖胖，短胳膊短腿，可以称得上“五短身材”。按相书上讲“五短身材”乃飞黄腾达之相，但，这呒么应在顾妈身上。

         “啥个‘五短身材’飞黄腾达，”顾妈不信，也不在乎。 顾妈呒么读过书，绍兴戏看多了，尽管不晓得“飞黄腾达”“状元及第”“五子登科”“比翼双飞”那些词哪恁写，倒也晓得些意思，“迭些言话侪是骗人的，”顾妈讲，“啥个弗黄腾达，轮不到阿拉咯，阿拉不贪心，有口饭吃，覅饿得面孔蜡黄，就是弗黄腾达了”。

        顾妈身材不好，五官更差，眉毛稀疏，眼皮耷拉，眼珠灰中带黄，黄中带灰；鼻子长得更糟，两只鼻孔朝天可当筷筒插筷，嘴巴扁扁薄薄像两条平行线，嘴角还有点往下挂。顾妈长得最好的是两只耳朵，又大又厚，要是再长一点可赶上蜀汉开国皇帝刘玄德的垂肩双耳，顾妈虽无刘备之弘毅，但伊为人相当宽厚。照民间说法，耳大福大，但，顾妈的命真正苦。

        仁仁晶晶听大人讲，顾妈十六岁出嫁，伊爷娘原以为男家有房子，有几亩田，囡娪嫁过去日脚总归还可以过过。哪里想到，顾妈的丈夫是个好吃懒做的赌棍，家里田里的生活侪叫顾妈一介头做，伊吃足喝饱就去赌铜钿，赌赢了一介头去镇上大吃大喝，醉醺醺回来倒头便睡；赌输了回转来抓住顾妈出气，拳打脚踢。顾妈因兒子刚生出来才两三个月要饫奶，忍声吞气苦苦熬着。一次，顾妈的男人又赌输了，回家问顾妈要铜钿，顾妈呒么，伊操起扁担朝顾妈劈头盖脑打过去，扬言要把顾妈卖到妓院换老酒铜钿。顾妈忍无可忍，含着眼泪偷偷把兒子留在婆婆房里，自家乘夜深人静逃出村庄，在远房亲戚的帮助下孤身来到上海当娘姨（女佣）。

        顾妈蛮自知之明，晓得自家长得不哪恁，从来不照镜子，更不会买镜子，但伊对唱绍兴戏的演员的长相扮相蛮挑剔，若演员的长相扮相，服装或头饰不好看，顾妈会很失望，会觉得铜钿花得冤枉。   

         “啥人不欢喜看好看的人！阿拉花了铜钿看戏么就是去看好看的男人女人！就是要看了开心。”顾妈振振有词。

         但，顾妈看戏，哭得辰光比笑得辰光多，十有九次，伊在戏院哭得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核桃一样大。伊讲看戏就要看“苦的戏， 越苦越好看”。悲惨的戏，让伊哭得眼泪嗒嗒滴的戏，每出侪要看上好几遍。伊不但在戏院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看戏后的几天，还念念不忘剧中的苦命人，跟阿芹阿巧讲起剧情还忍不住眼圈发红，声音哽咽。

       仁仁姆妈见了，熬不牢要跟伊开玩笑：

         “啊呀呀，顾妈啊，侬不是讲看戏就是为了开心，哪恁哭得嘎伤心，侬这点戏票铜钿买眼泪水也买得真值，戏院里哭，戏院外哭，昨日哭，今朝还在哭啊？”

       “仁仁姆妈，侬勿晓得迭个（戏中的）男人有多少坏，有多少毒，实实要比陈世美坏了。咳！女人命苦啊，作孽哦！”

        顾妈看了起码上百出绍兴戏，可她哼来哼去的曲调只有一句，“…… 王孙公子我也不要……”，不晓得是哪出戏的台词，让伊印象嘎深刻。伊拣菜辰光哼迭句，烧菜辰光哼迭句，汏衣裳辰光哼迭句，拖地板揩房间辰光哼迭句，买酱油倒垃圾辰光哼迭句，高兴辰光哼迭句，烦恼伤心辰光哼迭句，永远是迭句。听伊迭恁唱有时真觉得好笑，像伊这长相，会有王孙公子要伊？旁人听多了免不了寻伊开心：

         “顾妈啊，阿有王孙公子来寻过侬啦？”

         “阿拉迭种人啊会有王孙公子来寻啊？！捏鼻头做梦唻！想也覅想！” 顾妈接着说：

          “……就是王孙公子要讨阿拉做老婆，阿拉也覅，男人好相信的？！男人全是坏东西，统统呒良心。这个世界上啊女人侪太痴心，男人侪太呒良心！” 

       前天，顾妈亲眼目睹“三只手指头”老婆给“三只手指头”送衣裳，进一步证实了顾妈的观念。

       今朝拣菜辰光，顾妈讲了一点点刚看过的绍兴戏，马上不谈戏文了，伊有重要新闻告诉阿芹阿巧：

         “哎，哎，讲给倷听，倷覅不相信哦，‘三只手指头’的老婆，老早的老婆，就是被伊赌铜钿赌脱咯老婆，来请阿拉阿娘帮忙，送一包裹簇簇新的衣裳去给‘三只手指头’，阿娘叫我去交给‘三只手指头’咯，哎，哎，讲给倷听，一包裹簇簇新的衬衫，簇簇新的棉袄棉裤，簇簇新的绒线衫裤，料作侪老好的，做工也好，侪是‘三只手指头’迭个老婆亲手做的！” 

          “啊！伊不恨‘三只手指头’啊？！还送新衣裳给迭个赌棍啊？”阿芹惊得下巴要落下来了。   

          “是啊！是啊！伊做了两身单衣裳，一身棉袄裤，亲手结了一件绒线衫，一条绒线裤给‘三只手指头’，倷想得通伐？想得落伐？”顾妈连连摇头，“我真搞不懂了！听阿娘讲，那个女人开始恨‘三只手指头’，恨不得一刀杀了伊，后来，后来么，这个女人想想是自家红颜薄命，被别人相中了，设了圈套，让‘三只手指头’往里钻，就像林冲被高俅害了一样，心里觉得对不起‘三只手指头’。倷讲，啊是女人侪太痴心，男人侪太呒良心！我讲得对伐？”

          “迭个女人，看来，心底蛮软咯。伊长得好看伐？”阿巧好奇地问。

          “好看！好看！迭个女人绝对好看，真正老老好看，老老好看，要面相有面相，要身条有身条，好好交比祝英台、林黛玉、崔莺莺、秦香莲，白蛇娘娘要好看！我要是男的，也要娶伊当老婆！”顾妈非常认真地，大家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侬还不是男人，就迭恁花心，迭恁贼心啊！”阿巧笑着白了顾妈一眼。

          “所以讲，人人爱美人嚒！言话讲过来，这个女人真戆，心太软，‘三只手指头’拿伊赌脱，伊还心疼伊，帮伊做衣裳！哎，哎，讲给倷听哦，那个‘三只手指头’看到包裹一屁股坐在马路上街沿，哇啦哇啦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长到嘎大，呒么看到一个男人家迭恁哭法子！”

         “‘三只手指头’觉得对不起伊老婆了！看来，伊拉两介头还是有感情嗰！这大概就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阿芹看看顾妈，“侬覅讲人家戆。侬一天到夜骂侬老头子‘死鬼’、‘冤家’、‘讨债鬼’，哪恁还一直给伊铜钿啦？！”

        “有啥办法，总归是我男人，前世冤债！……伊带了我兒子住在乡下，我不想让我兒子吃苦啊！……来世，我要是再做女人，王孙公子我也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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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侬做啥啊？”晶晶看到仁仁拿台子上人家送来的纸头整理到一边，卷起来，用细绳扎好，“迭些纸头不是蛮好的，侬覅了？”

           “不是覅了，是不能用。”

           “蛮好的纸头，做啥不好用？”

          “阿拉爹爹昨日看到我在伊拉拿来的纸头上画图样，老发火，伊不许我在迭种纸头上画绣花图样，爹爹讲，‘侬看，侬看，伊拉给侬的纸头上面侪印着XXX化纤厂、XXX药厂、XXX牙膏厂，说明迭些侪是公家信笺！画私人用的枕头套花样，哪恁可以用公家信笺？迭是公私不分，迭个其实就是偷用公家财产，迭种事体绝对不能做！做人要清清爽爽，清清白白！’爹爹讲，老早，伊拉上海银行有个员工拿银行的圆珠笔给小人用，结果被开除了。爹爹讲，公私不分的人靠不住咯，不灵光咯！不能交朋友咯！今朝姆妈给我零用钿，叫我买图画纸画枕头花样。”

          “侬爹爹讲得对！应该公私分明。怪不得，阿拉阿爷一直讲上海银行，汇丰银行的规矩老大，那里的老职员侪是规规矩矩的人。个么，迭些纸头侬整理好了去还给伊拉？”

         “是啊，等歇交给招娣姆妈，请伊去还给各门人家。走，阿拉到招娣屋里去，去送苏州好婆要求画的鸳鸯与牡丹花图样。” 

        招娣是仁仁晶晶的同学，住在米店隔壁，穿弄堂过去很近，但仁仁晶晶不愿穿那里的一条小弄堂，那条弄堂里有个敞开的男用小便池，老远就闻到一股恶心的尿骚臭。小便池四周墙上还怪怪地贴着“世代名医，专治梅毒”的广告，还有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边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的各色小纸条，据说，若家有小孩夜啼不止，在此贴上一张，小孩马上不啼不闹，一觉睏到大天亮。

        招娣的弟弟小辰光夜里老是哭闹，招娣姆妈叫招娣去那个小便池贴迭种纸条。招娣呒么办法，硬着头皮答应，拖着仁仁一道去，两介头各拿一块厚厚的毛巾绢头捂住鼻头嘴巴去贴了纸条，那个经历仁仁一辈子难忘，真不晓得啥人想出迭种馊主意！ 

         “阿拉从外面常德路走，那里有立丰广东店的牛肉干加工场，还有面包蛋糕加工场，香喷喷咯！”晶晶建议。

         两个人避开小弄堂，走过常德路上的牛肉干加工场和面包蛋糕加工场，老远看见电车一场门口挂着：“安全第一，人民第一” 的大幅标语，旁边墙上还贴着许多写在花花绿绿彩纸上的小标语，比如：“马达一响，集中思想，车轮一动，想到群众”，“车行万里路，开好每一步”等等。

        再过去100米就是招娣家弄堂，这里的居民大多数是电车一场职工。

        招娣阿爸是电车一场司机，工作认真踏实，一丝不苟，连续几年评上先进工作者。伊每天夜饭吃好，看几页《新民晚报》就汏汏睏了，伊相信早睏早起精力好，安全行车有保障。

        招娣姆妈在里弄生产组工作，空余时间在屋里洋机（缝纫机）上帮邻里做做衣裳，“赚点小菜铜钿”贴补家用。招娣姆妈手巧，会用洋机绣花——机绣，附近准备结婚的女青年侪来请招娣姆妈帮忙绣枕头套，生意好得不得了，到了元旦、春节、五·一节跟国庆节前，招娣姆妈往往要通宵加班赶生活。为了加快绣花速度，招娣姆妈请人在洋机上装了一只小马达。

       那天，仁仁晶晶赶到招娣家，招娣阿爸早已封好煤球炉子，揩面汏脚后早早去睏觉了。

       招娣姆妈接过仁仁的花样，高兴地讲：“我洋机上的马达今朝刚刚装好，让我来试试踏踏这个花样……。”

       招娣姆妈一按开关，小马达“哒哒哒”响起来，招娣姆妈老得意。

       这时，后面小房间门开了，招娣阿爸冲到招娣姆妈面前吼：

          “哎，哎，侬搞啥啊？！侬马达一响，我马上集中思想，条件反射，侬懂伐？我还睏得着啦？！”

       仁仁晶晶一看，招弟阿爸发火了，赶紧把图样交给招弟姆妈，告辞出来。

       两介头走到138附近，发觉后面有人不远不近跟着，仁仁胆小不敢回头看，晶晶胆子也小，不过，比仁仁稍微大些，偷偷回头瞄了一眼：

          “好像是个女的，瘦瘦的……。”晶晶悄悄告诉仁仁，“阿拉快走，踏进138弄就好了。”

        两介头加快脚步，急急朝前走，刚要踏进弄堂，听到后面那个女人叫，声音不高：

          “妹妹，妹妹，两位妹妹等一等，我有言话要跟倷讲。”

       仁仁听到后面这位女子叫伊拉不由一个冷颤，浑身起鸡皮疙瘩，拔腿想跑；晶晶也打了个冷颤，却大胆地停了下来，仁仁见晶晶不走，也停了下来，边自我安慰，反正到弄堂口了，不用怕了。

        那个女人急急走到仁仁晶晶跟前，夜色朦胧中，看不清伊的五官，好像不难看，也不凶相，仁仁晶晶稍稍松了口气。

          “妹妹，倷认得这条弄堂里的程家阿娘伐？”

        晶晶一听是来寻伊阿娘的，刚要回答，被仁仁狠狠踩了一脚，晶晶欲言又止。

        那个女人肯定觉到了，和气地说：

          “我要寻程家阿娘，妹妹，倷方便的话，请帮我带一封信。”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交给晶晶，“谢谢侬，妹妹，帮我拿这封信交给程家阿娘，谢谢侬啊！”说着转身慢慢走了，晶晶仁仁呆呆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过了几天，晶晶来约仁仁一道跟伊阿娘和林奶奶去静安寺。

        林奶奶跟晶晶阿娘两介头，一位天足，一位解放足；一位膜拜圣母玛利亚，一位口诵“阿弥陀佛”；一位在马来西亚度过悠闲少女时代，一个跟随自家老公从宁波拼搏到上海；一位是“sweet tooth”，欢喜奶油蛋糕冰激凌，一位“盐钵斗”，爱吃咸齑咸带鱼；一位中英文俱佳，一位只认得几个字；林奶奶时尚，在联合国善后救济署当志愿者时，每天一套西装办公服，后来，随潮流，林奶奶换上了双排钮列宁装，再后来，为乘公交车跳上跳下方便，跟大家学样，拿旗袍一剪两，上半截改成短袄，下面一条西装裤，干净利落；晶晶阿娘传统，从乡下到上海几乎呒么改过行头，天天一身旗袍，天冷加一件自家结的驼色开襟绒线衫，冬天棉旗袍加棉裤，永远如此；林奶奶会唱歌跳舞，晶晶阿娘会听不会唱，听也只听绍兴戏。伊拉两介头区别不是一点点，却来得要好。

        林奶奶每次做马来西亚小糕点：香蕉糕、椰丝糕、九层糕……等，总归多做一些。叫阿巧送给程家阿娘尝尝，还要关照一声“是净素的”；林爷爷、林奶奶和戆大二叔爱吃晶晶阿娘做的面拖苔条小黄鱼，宁波猪油汤圆，雪菜肉丝笋丝百叶包等，阿娘每次做，定规叫顾妈：“送一盘过去！装满一点，二叔胃口好。”

        阿娘同情林奶奶家的二叔，从来不叫伊戆徒，“好好交一个男小顽给马踢一脚，脑子踢坏脱，咳，闯祸真正眼睛一眨功夫，受苦受难受罪一生一世，真正作孽！”

        林奶奶爱去静安寺立丰广东店，晶晶阿娘购物通常去南京路邵万生。不过，静安寺是阿娘逢初一和十五烧香拜佛的地方。阿娘烧好香去附近亚细亚食品店、大发南货店、西区老大房买东西。阿娘也去立丰广东店，“迭爿店的云腿腊肉交关好”。

       林奶奶晓得阿娘逢初一和月半去静安寺烧香，也就把去立丰广东店购物安排在初一和十五，两介头好有道伴。一到初一或十五，两介头就来相约了：“走，静安寺去！”

        天足林奶奶着一双缎面绣花鞋搀好穿玄色平纹布鞋的解放足阿娘，两介头打扮得山清水秀，手挎木柄纯棉手提包，后面跟着西装革履，笑嘻嘻，戆兮兮的二叔，旁边是挎着竹篮的顾妈阿巧，五介头浩浩荡荡向静安寺进发。

        阿娘去静安寺庙里烧香，林奶奶搀牢二叔到静安公园坐坐。

       公园里，已经有不少住在新闸路陕西路附近的广东人在那里打拳做操，在“倾偈（聊天，读‘King gai’）” ，林奶奶一踏进静安公园，就开始和“锅胃捧油（各位朋友）”打招呼，“内后，内后（你好，你好）！”“候高嘿更逗内（很高兴见到你）！”

        阿娘不欢喜静安公园，“老早曏，伊面是外国坟山，阴气重来兮，不去！” 

        阿娘烧好香，叫上林奶奶到立丰、大发、西区老大房兜兜、看看、买买，还要到静安寺旁边的庙弄去走一趟，庙弄一定要逛的，不然二叔不答应，不肯回转去咯。

        每次一进庙弄，二叔顿时就像六、七岁的小人，迭个摊头摇摇货郎鼓，伊个摊头摸摸长枪泥人，甚至烧香的蜡烛，锡箔也要摸摸……。有甜芦粟，鲜莲蓬，叫蝈蝈卖时，林奶奶和阿娘会抢着给二叔买，让“伊开心开心”。林奶奶和阿娘也会在庙弄为自己买些零零碎碎便宜货：发夹、顶针箍、宽紧带、滑石粉、为自家买梳头用的刨花时，也帮顾妈买一些，尽管顾妈习惯用自来水把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梳服帖”。最后，一道去鼎新园买些条头糕、双酿团，定胜糕，薄荷方糕等做第二天早点。林奶奶阿娘每次去静安寺总归要买到拎不动为止，叫部三轮车回家。

        有辰光，仁仁姆妈也会跟林奶奶阿娘一道去静安寺。三个女人一台戏，伊拉三介头碰到一道热闹得不得了，跟小姑娘一样叽叽喳喳有讲不光的言话。

        今朝，晶晶阿娘和林奶奶讲要在静安公园门口等个人，叫晶晶文颖和仁仁带二叔去逛庙弄，林奶奶把钱包交给阿巧文颖关照：

         “二叔要买啥就给伊买，带好伊，覅走不见脱了！”

        仁仁文颖晶晶觉得晶晶阿娘和林奶奶今朝的言行好像有点神秘，好奇心上来，马马虎虎带二叔匆匆兜一圈庙弄，回到静安公园门口。

        晶晶阿娘和林奶奶正在与一名中年妇女谈话，那位中年妇女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只见她拿一只蛮大的布包裹交给晶晶阿娘和林奶奶，一叠声地道谢，告辞走了。

       这位妇人皮肤白皙，五官姣好，身材苗条。仁仁一看那人的眼睛，一下子一个冷战打得伊浑身直抖，迭双眼睛不就是庙会上盯牢伊看的眼睛！晶晶一听，赶紧仔细看，啊！啊！迭女人就是那天夜里叫伊送信给阿娘的那位。文颖听了也害怕了，三介头吓得挤在一道，伊是啥人啊？

        回家路上，仁仁、晶晶、文颖六只小耳朵竖得笔笔直，偷听晶晶阿娘和林奶奶对话。

           “……伊快五十出头了吧？看上去后生伐？还嘎年轻漂亮，年轻时绝对美人胚子哦！”

            “不然，哪恁被人家看中，抢得去！红颜薄命，一点不错！”

            “老早，旧社会，真正不拿女人当人哦！一局麻将拿自家老婆赌赌脱！真正作孽！”

            “迭个女人心也真软，‘三只手指头’拿伊赌脱，伊看到三只手指头一副瘪三可怜相，还做了衣裳来送给伊穿……,真正呒么言话了！ ”

         仁仁，晶晶文颖听到此明白了——迭位长相秀丽的妇人是倒泔脚“三只手指头”以前的老婆！

        第二天，放学回家路上，晶晶文颖对仁仁讲，今朝伊拉有桩老重要的任务，邀仁仁参加。

        晶晶文颖带仁仁走到138弄不远，马路打弯角子裁缝阿祥师傅的摊头，见晶晶阿娘，林奶奶和顾妈已经坐在裁缝摊门口。林奶奶讲：

          “倷三个小姑娘，到伊面弄堂口去跳橡皮筋，看见那个‘三只手指头’来倒泔脚水，来告诉阿拉，看仔细啦！”

         三个小姑娘高高兴兴去“执行任务”。

         不晓得为啥，三介头今朝竟然呒么心思跳橡皮筋，跳跳就停下来，跳跳就停下来，六只眼睛四处张望，明明晓得“三只手指头”平时从北面路口走来，今朝怕错过“目标”，四只路口侪一遍一遍张望，看看呒么“三只手指头”，看看“三只手指头”……。

         “伊会生病，今朝不来伐？”仁仁怯怯地小声咕哝。

          “我也在担心，那不是白等了，”晶晶讲，“平常，最覅看到伊，一股臭味道，今朝眼巴巴盼伊来，真是！”

        突然，马路拐弯角上，一辆又破又旧又脏的泔脚水车子出现了。

          “哎，哎，伊来喽！”文颖轻声叫道。

       仁仁的心砰砰跳起来，晶晶兴奋地双脚跳起来：“走，去告诉阿娘去！”

       三人急急跑到裁缝铺，

         “伊来了，伊来了，‘三只手指头’来了！”

       晶晶阿娘，林奶奶一听，站起身来，朝晶晶指的方向张了张，拿过裁缝长桌上的一只大包裹，对顾妈讲：

        “侬过去，拿包裹交给‘三只手指头’，跟伊讲，是伊老早的老婆给伊的，里面有一封信，还有给伊做的衣裳，帮伊结的绒线衫，跟做的冬天穿的棉袄棉裤，但是，记牢，覅告诉伊，伊老婆现在住在上海，啥也覅告诉伊，晓得伐，记牢啊！” 

         “晓得，晓得！” 顾妈连声答应，抱着包裹朝“三只手指头”走去。

       仁仁、晶晶、文颖悄声跟在后面，老远，见顾妈叫住“三只手指头”，拿包裹递给伊。

          “三只手指头”惊恐地望着顾妈，双眼睁得比煤球还大，嘴张得老老开，像要吞下一头牛，仁仁伊拉第一次看到伊灰灰的眼珠，布满血丝的眼白，第一次看到伊蜡黄蜡黄的牙齿，还缺了好几颗……。

           “三只手指头”似乎听懂了顾妈的言话，在脏兮兮油腻腻的衣裳上擦擦青筋鼓起，满是皱纹的手，接过包裹，突然，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双脚颤抖，呜呜呜哭起来，开始还是小声哭泣，一会儿竟声嘶力竭嚎啕大哭起来，包裹里的新衣裤，新毛衣，新棉袄裤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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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可以穿那双布拖鞋下地了。”

        哈哈！仁仁一听，马上要下地。

         “慢！下地走路要当心，不能弄破伤口，黄梅天，伤口破了，容易溃烂，将来留下疤，大起来要难看煞了，穿拖鞋穿镂空鞋，疤露在外面难看煞了，游泳也要难看煞了……。”

       仁仁晓得姆妈特别当心，记得小辰光种牛痘，姆妈特地关照护士小姐：

          “护士小姐，帮帮忙，在阿拉妹妹大腿上端种牛痘疫苗。女小人手臂上种了牛痘，大起来手臂上老大一块牛痘疤，难看伐？穿无袖衬衫，连衣裙，旗袍侪要难看煞了，啊是？”

        仁仁一听要留下疤痕，赶紧在沙发上坐坐好。

        仁仁“禁足”几天了，从大姐那里“偷”来的《牛虻》已看完，仁仁望着窗外发呆。

        外面， 淅淅沥沥在落雨。上海的黄梅天潮兮兮，湿兮兮，热兮兮，闷兮兮，到处湿漉漉，衣裳晾不干，饭菜隔夜馊，家具长霉斑，哪恁叫人不心烦忣躁，难怪人人侪讲上海的黄梅天是忣躁天，污霔齁死天。

        仁仁一点不觉得黄梅天不好，倒觉得春雨洗过梧桐树枝枝叶叶格外有生机，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格外亮丽。姆妈刚刚讲伊可以下地走路了，仁仁更是一点也不烦躁了，伊穿上布拖鞋，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去看看大姐二姐那里还有啥好看的书，再去“偷”一本来看看，不，不，去“窃”一本来看看，“窃书不算偷”，仁仁想到孔乙己的话暗暗发笑。刚到走廊，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快四点半了，太晏了，大姐二姐要回家了，改天再“窃”吧。再看走廊两边的墙壁湿漉漉，全是水汽。

        138弄房子里厢的墙壁涂的侪是油漆，黄梅天水汽附在墙壁上，越积越厚，最后像眼泪水那样一串串往下流。往常，仁仁姆妈看到墙壁“哭”，会关照仁仁做完功课，用干揩布把墙壁上的水汽揩干。每次揩墙壁，仁仁总归先用手指在墙壁上画白相，湿漉漉的墙壁成了她创作壁画的广阔天地。

        仁仁望着“眼泪水”嗒嗒滴的墙壁， 一跷一跷拿来一块干揩布揩墙上的水汽。今天，仁仁不上学，有交关辰光，她想了想开始用手指在湿漉漉墙壁上画小鸭、小鸡、小鸟……。

         “仁仁，仁仁！”晶晶喊着，叫着，三步并两步跑进来。

         “侬放学了？”仁仁诧异，抬头看钟，真的，5点敲过了。

         “阿拉姆妈要来看侬姆妈，还要请侬帮忙！”晶晶话音刚落，晶晶姆妈已经来到仁仁家门口，仁仁姆妈听到声响，赶紧迎客。

         “长远不见，长远不见，晶晶姆妈，请进，请进！”

         “是啊，是啊！长远不见，讲讲侪住贴隔壁，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真正不晓得在忙啥！嗨！”

        两人嘘寒问暖，阿芹见状赶紧倒茶水盛糖果，仁仁姆妈要去厨房准备点心，被晶晶姆妈拦住：

          “覅忙，覅忙，我一歇歇就走咯。”晶晶姆妈边说，边从拎包里拿出四只袋袋：

          “仁仁姆妈，迭些是送给侬咯，迭两只牛皮纸袋里是红枣，迭只马粪纸袋里是桂圆，还有，迭里是长生果…..。”

          “啊呀呀，晶晶姆妈，侬做啥啊？”仁仁姆妈惊得连连摆手，“不可以，不可以！晶晶姆妈，我哪能可以收侬东西，嘎许多好东西！”

          “一点点物事，不成敬意，阿娘，老早叫我送来了，我一直拖到今朝，不好意思啊！……仁仁姆妈，侬覅迭恁讲哦！倷仁仁立了大功了！”

        仁仁姆妈不懂了：“迭个小丫头不闯祸蛮好了，能立啥个功？”不由地瞄了仁仁一眼，仁仁有点心慌，赶紧低下头，拉起晶晶去花园。

          “仁仁姆妈，侬啊认得对面弄堂的曾家阿婆？”

          “认得啊。”

          “伊拉大妹妹结婚绣花枕头套上的鸳鸯跟牡丹花是倷仁仁画的！”

           “哦？ 还有迭桩事体啊？”

          “讲给侬听，曾家阿婆帮伊囡娪办嫁妆，侬晓得，现在女小人出嫁最起码要八床绣花绸缎被八只绣花枕头，一样不能少咯，曾家阿婆想给伊囡娪买几对有牡丹花，有鸳鸯，有花好月圆的绣花枕头，买来买去买不到，决定自家做。阿拉晶晶告诉我，倷仁仁画图老老好，就叫仁仁帮忙画了牡丹花跟鸳鸯。……仁仁姆妈，不瞒侬讲，大家看到曾家阿婆囡娪的绣花枕头，侪讲好看，侪要照样子绣，侪晓得是倷仁仁画的图案，倷仁仁现在有点小名气了哦！喏，这只枕头套就是照仁仁画的花样绣的。”晶晶姆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枕头套放在桌上。

       仁仁姆妈连连摆手：“啊呀呀，罪过煞了，罪过煞了！仁仁相帮画点花样应该的，哪恁可以收嘎重的礼！晶晶姆妈，侬拿来太多！”

         “仁仁姆妈，侬留了慢慢吃。迭些东西，一半是曾家姆妈谢我的，我觉得更要谢谢仁仁，另外迭些桂圆红枣是我做‘喜娘娘’，新倌人新娘子家送的，我有交关，交关，跟倷大家分分……。”

        沪上习俗，结婚新房要由“喜娘娘”铺床单，叠被头，摆子孙桶里的长生果，桂圆，喜糖。

          “喜娘娘”不是一般人侪有资格可以担任的，“喜娘娘”必须符合以下条件：双亲健在，儿女双全，人品端正。晶晶姆妈的公公婆婆健在，伊自家爷娘也健在，有兒有女，本人名声、相貌、职业侪好，是四周街坊邻里排队抢了要的“喜娘娘”。“喜娘娘”会带来美满姻缘，健壮后裔，伊在街坊邻居中受到的待遇绝对赛过皇后娘娘。每次晶晶姆妈为新房铺好床单，叠好被头，摆好子孙桶，侪会收到一大包一大包喜糖、红枣、桂圆、长生果和各式糕点。“喜娘娘”也是大家信得过的人，常常会托伊当红娘介绍对象，办理各种各样与婚娶相关的事体，比如介绍推荐做新嫁衣的裁缝师傅，介绍绣花枕头的花样，帮忙调剂购买家具，购买被头棉花胎，办喜酒用的烟酒等的票券…..。晶晶姆妈“喜娘娘”当得出色，名声传遍方圆几条弄堂，自然收到的各色礼物丰厚。      

         “太多了，太多了，侬拿回去一点给阿爷阿娘，屋里的小朋友吃！”仁仁姆妈不安地推却。

       晶晶姆妈执意要仁仁姆妈收下，仁仁姆妈拗不过，只得收了。

       这时有人敲门，阿芹开了门，是对面135弄的苏州好婆。

          “哦哟哟，不好意思，唔笃有事体，俄改日再来。” 对面135弄堂的苏州好婆半个身子已经进来，一只脚还留在门外，见仁仁家有客人，不敢进来。

          “来，来，进来，阿拉呒么事体，侬来么更加热闹，有啥不好！”

          “个么，俄面皮厚厚不客气了。”苏州好婆进来，不免要跟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嘘寒问暖一番，

          “长长远远朆看见，唔笃啊好啊？”长相清秀，举止斯文的苏州阿婆讲言话软软糯糯像说书，“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俄再不来就要变成苏空头了！”

          “苏空头？”晶晶姆妈不懂。

          “晶晶姆妈，倷年纪轻，不晓得，‘苏空头，杭铁头，扬虚头’么，是讲伲苏州人最会噱头噱脑开空头支票，杭州人么死要面子硬撑场面，扬州人么专门虚招摇瞎掼派头。”

          “哦，‘苏空头，杭铁头，扬虚头’是迭个意思啊！”晶晶姆妈笑了。

          “做啥讲俄要变成苏空头呢？俄三个号头前答应给仁仁姆妈做虾籽酱油，结果，一直呒么拿来，啊是开空头支票了，啊是成了苏空头，啊要难为情！”

         “这不是侬的错……。”仁仁姆妈赶紧讲。

         “老实讲呢，确实不能算俄的错，不过么，仁仁姆妈晶晶姆妈，俄讲给唔笃听，是伲屋里那个猢狲屁股闯祸！”晶晶姆妈晓得苏州好婆指的是伊的皮大王宝贝孙子。

         “侬孙子卖相老好，老聪明，老讨人欢喜咯呀！”

          “小鬼卖相是不错，五官端正，就是皮肤黑，跟了奶婶婶，当初只考虑奶水好要紧，人长得周正要紧，呒么注意迭个奶婶婶皮肤墨黑，黑关公勒囡娪，那么，阿拉孙子变成个小黑皮……。啊呀呀，开无轨电车了！”苏州好婆拍拍自家的头，“……伲阿爹给伲猢狲屁股买了一只老大金鱼缸，养了交关热带鱼，还买了一瓶鱼虫干。那么，出事体了！伲屋里的猢狲屁股拿俄晒干，准备熬虾籽酱油的虾籽当鱼虫，拿去饫热带鱼，俄呢，不晓得，木知木觉，买到好酱油，拿俚笃放在台子上的鱼虫当之虾籽，结果么，哎呦，不谈了，不谈了，拿鱼虫当虾籽熬虾籽酱油！不谈了，不谈了！俄吃了一口，真正隔夜饭侪呕出来！”

        晶晶姆妈仁仁姆妈，还有阿芹听了侪忍不住咯咯咯笑。

         “那么，俄只好重新晒虾籽，好在迭几天还算夏初，雌虾娘娘只只肚皮鼓鼓，虾籽肥肥胖胖，俄抓紧辰光重新熬虾籽酱油，昨日完工，今朝送来。”苏州好婆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虾子酱油放到桌上。

          “咦，迭个鸳鸯戏水的枕头套，唔笃啥地方买来的？”苏州好婆一眼扫到桌上的绣花枕头套不禁问。

          “是仁仁帮忙画的绣花枕头套，刚刚洋机踏好，要拿去做样子咯。”晶晶姆妈讲。

          “仁仁小姑娘嘎能干啊！”苏州好婆凑近桌子，弯下腰仔仔细细看绣花枕头套，看完直起身讲：“老灵，老漂亮！个么，仁仁姆妈，勿好意思，要请倷屋里的囡娪小姐帮帮忙了。讲给倷听，俄为了帮囡娪买结婚用的绸缎被面和绣花枕头套，从静安寺跑到南京西路，再跑到南京东路，从中百一店跑到永安公司，再到床上用品商店，还跑到淮海路，石门路，几乎跑遍上海滩所有店家，一家家寻有牡丹花，有鸳鸯的绸缎被面，两只脚跑断，寻来寻去寻不着！”苏州好婆呡了口茶，“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唔笃覅不相信，现在真正阿爹唻，绸缎被面上不绣梅兰竹菊，不绣麒麟送子，不绣牡丹，不绣凤凰，不绣鸳鸯，也不绣花好月圆，百年好合，现在的绸缎被面，真正朆看到过：一边印一捆稻谷，一边印只炼钢炉，火热哒哒滚的钢水，哗哗哗倒出来，溅得火星一天世界！唔笃讲讲看，迭恁的绸缎被头盖了身上，阿弥陀佛，啊要太暖热？汤婆子也覅冲了 ……。”

         苏州好婆还呒么讲完，仁仁姆妈晶晶姆妈已经笑得直不起腰，苏州好婆自家也咯咯咯笑，结果，一排假牙落出来，苏州好婆赶紧用手拿假牙塞进嘴：

          “哎吆吆，年轻辰光，要斯文，讲言话记得托牢下巴，抿牢嘴巴，现在老太婆了，讲言话，还要托牢下巴，抿牢嘴巴，不然，迭个老巨三假牙齿就要落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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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甏”个子不高中气老足，铜锣一样的大嗓门哇啦哇啦叫着走进138弄，拿手中一只大纸包放到大家正在剥蚕豆的小桌上，“看，迭点奶油蛋糕赞伐？”“酒甏”打开大纸包得意地讲。

          “这奶油蛋糕咋粉粉碎啦？咋啦？”晶晶阿娘尽管看到奶油蛋糕喉咙口会痒兮兮，痒兮兮不适意，但看到一袋蛋糕侪是碎的急起来，言话里宁波腔调老浓。

          “本来就碎咯！碎蛋糕！覅糕点票，覅粮票，折价卖，迭恁一大堆只要4角洋钿，灵伐？”

          “啊是小菜场对面食品加工场的碎蛋糕啊？”顾妈问。

          “是咯，是咯！阿拉电车一场外面的常德路现在热闹唻，一条长龙排队买碎蛋糕碎饼干，一条成龙买立丰工场间做牛肉干的牛肉汤，三分五分一大锅，牛肉味道老浓，侪买了回去烧牛肉汤，罗宋汤，下牛肉汤面……。”酒甏老得意，“迭个牛肉汤，阿拉老太婆也去买过，真的老灵咯，阿拉买来烧了咖喱牛肉汤，老鲜咯。”

         “听说老好咯，老浓咯，毕竟是做牛肉干熬的汤，每天要做嘎许多牛肉干，汤头肯定浓，就是排队人太多。”晶晶阿娘讲。

         “下趟，阿拉老太婆去排队，帮倷排只位子。”酒甏爽快地接过话头。

          “啊呀，不用，不用，哪恁好意思！明朝叫顾妈阿芹阿巧去排队，买来吃吃看。”晶晶阿娘朝“酒甏”摆摆手讲。

          “是啊，不好意思咯。哪恁可以样样色色事体麻烦侬。听说买碎蛋糕碎饼干的人兆兆番，每天队伍排得木老老长，”仁仁姆妈，看着一大袋碎蛋糕，对“酒甏”讲：“侬辛辛苦苦去排队买，拿回去给自家屋里两个小人吃吧。”

          “阿拉屋里两个小鬼的我已经留了，这是给倷大家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对伐？倷覅担心,，我还可以买，我现在笃笃定定可以买到好的碎蛋糕！”“酒甏”口气里流露出一股得意，指着碎蛋糕继续讲：

         “哎，倷覅看不起碎蛋糕啊！”“酒甏”指着小桌上的碎蛋糕，“倷看，倷看，奶油多伐？蛋糕新鲜伐？今朝刚刚出炉的，样子不好看，只要味道好，有营养就可以了，对伐？再讲，样子好看又哪恁？嚼碎了，吃进去，到了肚皮还会有啥样子？！从‘出口公司’出来，那就更加覅讲了……。”

        “刹车！刹车！”林奶奶晓得“酒甏”讲讲要豁边，马上阻止伊。

          “酒甏”明白，做了一个捏小酒杯呡老酒的动作，意思是要告辞了，要回家呡老酒了，被仁仁姆妈拦下，“这点油氽豆瓣给侬过过老酒。一点点物事，不好意思。”

        仁仁姆妈不晓得啥辰光溜回家，拿来一瓶昨日刚刚新氽的“翡翠兰花片”递给“酒甏”，“酒甏”一看，顿时两眼发光，开心得像小人一样拍起手来，两只手指随即夹起一粒丢进嘴巴，

          “哦哟，哦哟，好物事啊！过老酒呒么言话好讲了！赞货！赞货！谢谢，谢谢！阿拉抛砖引玉了！俗话讲‘螺蛳嘬嘬，老酒过过，道台不做’，阿拉有迭样的油氽豆瓣过老酒，覅讲道台，就是龙椅也不坐了，皇帝也不做了！”说着捧着油氽豆瓣乐颠颠走了。

         “仁仁姆妈，侬的油氽豆瓣过老酒真是绝配！倷大家看‘酒甏’开心得嘴巴合不拢了！”林奶奶看着“酒甏”走远的背影笑着讲。 

        “迭个‘酒甏’，好人一个！就是欢喜吃老酒。”晶晶阿娘望着 “酒甏”消失在弄堂口。

         “伊就是因为欢喜吃老酒，不让伊开车当司机了，伊心里有气。”仁仁姆妈口气里带着同情。

         “酒甏”住在迭条梧桐小马路路口，伊在附近电车一场工作，原来是开公共汽车的司机，还曾经评选上先进工作者。

         “酒甏”欢喜弄点老酒呡呡，以前只在休息天呡几口老酒，后来渐渐上了瘾，每天要呡上几口。碰到伊的领导做事体特别顶真，对手下员工要求严格，听说“酒甏”爱吃老酒，盯得伊特别牢，天天要查“酒甏”是否出车前吃过老酒，常常凑到“酒甏”跟前，闻闻“酒甏”身上有没有酒味道，一来二去，“酒甏”光火了，跟领导关系闹僵了，领导将伊从一线岗位调下来，不让伊当司机，叫伊去门房间当警卫。从此“酒甏”干脆敞开怀吃酒，天天下班后一介头坐在家门口自斟自饮，逢人就讲 ：

         “阿拉不开车了，笃定吃老酒！”

          “酒甏”捧着仁仁姆妈送伊的一瓶“翡翠兰花片”——油氽新豆瓣，哼着小调，一步三颠，欢欢喜喜急急忙忙回家，“呵呵呵，今朝一定要一醉方休！”

        覅看“酒甏”对啥事体侪颟颟顸顸，对吃老酒这桩事体一点不马虎，相反，绝对认真，不但认真，还讲究仪式感：吃老酒前，“酒甏”必定要先打扫伊吃老酒的环境，拿把扫帚把家门口，上街沿梧桐树下约一平方米地方打扫干净，“酒甏”称这块地方“我的兰亭”。

          “酒甏”绍兴人，从小听大人讲王羲之的故事，蛮仰慕这位大书法家，可惜，“酒甏”文化水平不高，写一手歪歪扭扭，像“乌龟画花”的蟹爬字，大家觉到“酒甏”不知天高地厚，忍不住寻伊开心。

         “喂‘酒甏’，啥辰光送阿拉一幅侬的墨宝？” “酒甏”扭过头去，不睬。

         “喂‘酒甏’，侬的流觞呢？小溪流水呢？”

         “酒甏”朝马路边下街沿，街坊邻居倒出来的汏菜水、淘米水、揩面水、汏脚水翻翻眼睛努努嘴：

         “自家看！侬眼睛长勒额角头上啊！”

         “喂，‘酒甏’，倷绍兴人孔乙己去的咸亨酒店老有名，我看侬还是叫这块地方‘咸亭’或者‘亨亭’合适。”

          “覅触我霉头好伐？我是孔乙己那种讨饭叫化子啊？！” 

          “酒甏”生气了，算了，算了！不叫“兰亭”了，烦煞了！

          “酒甏”把梧桐树下，伊吃老酒的一米见方的地方打扫清爽，从屋里端出一把靠背竹椅当太师椅，再端出一只方凳当作八仙桌。再进屋，到伊的酒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伊的吃酒家什：一只温酒用的双层白瓷酒壶，这是“酒甏”的宝贝，一只白瓷小酒杯，是“酒甏”的“觞”，两只盛菜的白瓷碟子，白瓷碟子很小，不然，方凳上摆不落，一副竹筷，整整齐齐放好：碟子要并排对齐，两根筷子也要并排放好，筷子要并拢，筷头要对齐，摆得有模有样，弄得像摆羹饭一样。

        然后，伊到厨房间，到菜橱里寻过老酒的小菜。“酒甏”对下酒菜的要求不高，一碟油氽果肉，一碟毛豆子炒上海酱瓜；或者一碟青椒炒茭白，一碟隔夜小菜……，但必须凑成两碟。吃老酒不能只有一碟小菜，一碟菜算啥名堂？这是“酒甏”的讲究。

       有辰光“酒甏”凑不齐两碟菜，交关不开心，隔壁烟纸店老板阿五头爷跟“酒甏”讲：

        “侬吃老酒做啥一定要两碟菜？又不是进洞房拜天地要成双成对？”  

        “侬走开，走开，言话嘎多！”

        “侬真要两碟么，也好办，把一碟菜分成两份，放两只碟子，不就有两碟菜了吗？”

        “走开，走开，覅来瞎搞！出啥馊主意！”“酒甏”光火了，烟纸店老板阿五头爷见自家拿“酒甏”撩拨得发火了，带着成功的喜悦乐滋滋地观看“酒甏”沮丧的样子，看着“酒甏”一只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举起筷子在菜碟上来来回回兜了一圈，有点无法落箸的犹豫，意犹未尽的烟纸店老板阿五头爷，忍不住“刺激”“酒甏”：

        “侬啊，一天到夜吹侬老婆哪恁吃侬，哪恁服帖侬，哪恁吃老酒的菜也不帮侬弄两碟啊？”

        “走开！走开！”“酒甏”有点发毛了，“老太婆到无锡乡下去了！侬哪恁嘎烦啦！”

       烟纸店老板阿五头爷一看，不好，言话讲得有点过分了，“酒甏”真的发火了，讪讪笑笑赶紧滑脚溜了

       老实讲，“酒甏”一点呒么吹牛，伊的老婆真得老吃伊咯，这是“酒甏”老婆自家讲的。

          “酒甏”老婆无锡人，无锡人称老婆“娘子”，以前街坊称伊“无锡娘子”，因为“酒甏”，现在大家叫伊“酒甏娘子”了。  

          “酒甏娘子”长得还可以，蛮清爽相，伊自家认为伊长得交关“标致”，无锡人赞女子貌美为“标致”。不过，伊也承认“酒甏”长得比伊好看，尽管伊跟“酒甏”结婚好几年了，兒子也快结婚了，伊讲起“酒甏”，讲起伊拉头次见面还满心甜蜜，满心欢喜，“呱呱呱”有的讲了：

         “讲给伱俚听，俄长得交关标致，啊对？”大家点头称是，“俄啊应该嫁个像像样样的男人家，啊对？俄一心要嫁个好看咯，卖相挺刮咯男人，我要好的小姊妹晓得俄，拿俄介绍给佗俚，俄看了照片心里老老欢喜咯。那天小姊妹约了俄去看佗俚，两个人见个面，碰个头，我立在路口等佗俚，老远看见，啊，啊，啊，嘎敦样的男人家啊会得看上俄啊！俄嚇得心别别跳，不好意思见面，别转身就逃。第一次见面呒么成功。呒么想到，倒成了好事体，佗俚以为俄看不上佗俚，再叫俄俚小姊妹约俄，俄当然愿意，那么两个人再碰头。”

          “……讲给伱俚听，伱俚覅不相信，俄俚浮尸老底子，年纪轻咯辰光，真正神气！”“酒甏娘子”欢喜“酒甏”，亲热地称伊“浮尸“。

          “酒甏娘子”讲：“俄俚浮尸，佗俚当学徒辰光，佗俚还后生咯辰光，老老敦样咯，眼睛老老有精神咯，鼻头老老挺括咯，老老有卖相咯，真咯，伱俚覅不相信，俄俚浮尸实实比电影演员孙道临还要有卖相！俄俚浮尸年轻辰光就是瘦点，像只呒么长大，还勒嗨换毛咯六月里头咯赤膊鸡。”

          “老实讲，俄第一趟看到佗俚，心里就欢喜，就认定佗俚了，非佗俚不嫁了。佗俚啊，讲给伱俚听，佗俚真正戆棺材开盖货一个，俄跟佗俚讲，俄俚爷娘想看看佗俚，佗俚木头木脑，一点翎子也不接。人家讲‘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佗俚倒好，俄追佗俚像隔几座山！呒么办法，俄买了火车票，硬劲逼佗俚到俄俚乡下去看俄爷娘。佗俚老实，戆棺材一个，老不出，怕难为情不肯去，俄跟佗俚讲俄俚爷娘要是不答应，佗俚还想讨俄做老婆啊？！想也覅想，谈也覅谈！佗俚啊是寿棺材开盖货一个啊？！俄千讲万讲，佗俚总算肯去了。……到俄俚乡下去看俄爷娘么，佗俚总归应该带点礼品，买点香烟老酒送送，佗俚啥也朆买，呒么办法，俄买了俄爷娘欢喜咯物事，香烟老酒，让佗俚拿去送给俄爷娘！啊要好笑？！”

         “酒甏娘子”讲得倒是实在话，“酒甏”五官的确不错，就是矮了点，年轻辰光显得瘦弱些，“酒甏”自家晓得，伊身体检查时，护士讲伊只有1米69，伊担心女方看不上伊，谎称自家有1米72，“酒甏娘子”呢，对“酒甏”是一见钟情，想也勿想，认为“酒甏”身高有1米72。

         一天，“酒甏娘子”的兄弟从无锡来上海白相，带来一篮无锡茭白，一篓无锡油面筋。无锡娘子给“酒甏”炒了一碟茭白鳝丝，一碟油面筋炒丝瓜毛豆，“酒甏”吃得摇头晃脑老开心，夜里睏觉了，“酒甏”头搁在枕头上还在回味茭白鳝丝和油面筋丝瓜毛豆。 

         “老太婆，今朝两碟菜侬烧得不错，不淡不咸，味道不错。老太婆，侬现在有点水平啊。”

         “老头子，佗要吃么，俄总归老老卖力烧给佗吃！俄对佗好不好，佗心里呒么数啊？！”

         “有数！当然有数！我一开始老老担心侬覅我，因为我人矮，只有1米69，侬倒有1米60 唻！”

          “啥个？！老头子，佗只有1米69啊？！佗不是讲佗有1米72啊？！”酒甏娘子倏一下推开被头，坐起来，一手紧紧捏牢酒甏耳朵，用力狠狠拉了两下，“佗迭只浮尸，佗骗俄啊？！”

         “酒甏”一听，完了，讲豁边了，穿帮了！但是，言话讲出去又收不回来，赶紧讨饶。

         “老太婆，那还不是看到侬长的标致，一心要娶侬当老婆啊，阿拉只好……。”

         “酒甏娘子”一听“酒甏”讲伊长得标致，开心了，捏牢酒甏耳朵的手指松开了：

         “不过，佗看上去蛮高咯呀？俄看到佗坐在驾驶座上，老高大咯？”

          “侬不晓得！我开公交车时总归拿座椅拉到最高档，再填个厚厚的坐垫，我坐在那里开车啥人晓得我人矮啊，侪认为我老高老大。后来，那个触气头头叫我去当门卫，我当然一百个不愿意啊，侬晓得，我单位门口一立，马上暴露我的身高，我又不能穿高跟鞋，再讲，也呒么男式高跟鞋，只有翘脚穿的那种厚底鞋，我哪恁会得穿，人家看见不拿我当残废人啊？！矮子再矮也比翘脚好！侬讲，对伐？”

       后来有一天，“酒甏娘子”坐在门口汏衣裳，跟旁边烟纸店老板娘阿五头娘聊天：

         “……哎，哎，讲给伱听，俄俚屋里咯浮尸不高咯，根本呒么1米72，实际上啊，佗俚只有1米69。迭个浮尸想娶俄做老婆，骗俄咯！前两天，佗俚开心了讲给俄听咯。伱讲，男人啊是呒么一个好东西！”“酒甏娘子”嘴上讲“酒甏”不是好东西”，心里还是老得意，说明“酒甏”真心要娶伊。

         “酒甏”在屋里听到老婆哇啦哇啦拿伊拉两介头的枕边话统统讲出去，老老厥倒，好在自家现在一把年纪了，也无所谓长得高长得矮了。

        言话讲转来，“酒甏娘子”对“酒甏”的感情不是一点点深，整天亲热地一口一个“浮尸”，一口一个“开盖货”，一口一个‘寿棺材’叫“酒甏”。伊跟“酒甏”发起火来，跟“酒甏”吵相骂起来也是一口一个“浮尸”，一口一个“开盖货”，一口一个‘寿棺材’骂“酒甏”，周围邻居全凭 “酒甏娘子”的语音语调来判断“酒甏娘子”今朝对“酒甏”的感情，判断今朝“酒甏”家的“局势”。尽管“酒甏”跟“酒甏娘子”“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但夫妻关系还是交关好，“酒甏”讲他们的夫妻关系属于“在斗争中求团结”类型。

         “酒甏”实在人，伊一点呒么讲错，伊拉夫妻两介头确实常朝要吵相骂。这点，住在隔壁两间的烟纸店老板阿五头爷最清爽了。

        “酒甏”结婚时，烟纸店老板阿五头爷，还呒么当老板，还是烟纸店小开，伊拉爷当老板掌柜。

          “酒甏”结婚后呒么多久，小夫妻俩不晓得为啥事体吵相骂，那时，烟纸店老板阿五头爷，不，不，烟纸店小开听到隔壁酒甏屋里有动情，拉了几个要好朋友去看热闹。

      新婚不久的“酒甏”跟伊新娘子老婆要面子啊，吵相骂怕被邻居“刮三”，拿窗门关关好，窗帘拉拉好，电灯关脱，不敢大声吵，怕邻居听见，还拿无线电开到最高音量，做“掩护”。可惜，那时的房屋隔音质量不好，烟纸店小开跟伊的一帮子喽啰站在“酒甏”房间外，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得清清爽爽。

        开头，“酒甏”不晓得，后来发现窗外人影晃动，房门抖发抖发，晓得肯定有人偷听，上去拿门一记拉开，“扑隆冬”烟纸店小开跟伊几个喽啰统统跌进门。“酒甏”火啊！不跟老婆吵相骂了，跟烟纸店小开打相打了，伊朝烟纸店小开一拳挥过去，再抬起脚一脚踢过去，烟纸店小开招架不住，被“酒甏”痛打一顿，伊的几个小喽啰见势不妙，四下窜逃。

         “酒甏”原本以为得罪多人，今后日脚会不好过，呒么想到“不打不成交”，烟纸店小开跟伊的几个小喽啰跑来跟“酒甏”道歉了！

       自此，“酒甏”跟烟纸店小开，也就是后来的烟纸店老板阿五头爷成了莫逆之交。

       自此“酒甏”跟伊老婆吵相骂不再搞“掩护”了，完全从“地下”转到地上。奇怪的是，伊拉吵相骂真正转到地上，公开了，大家倒也不来看了。 

        经过婚后十几年的磨合，“酒甏”总结夫妻相处经验，老婆不能得罪，不然老酒呡不成。伊对待老婆的政策是“嘴巴甜甜，老婆花花，小菜骗到，老酒呡呡。”

         “酒甏娘子”其实蛮好弄，“酒甏”几句好言话一讲，伊总归记得给“酒甏”弄点吃老酒小菜。

        当然，“酒甏”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火气的辰光。有次跟老婆吵相骂，“酒甏娘子”掼纱帽——罢工了，“酒甏”想想自己堂堂五尺男子汉，尽管心里明白自己身高恐怕不到五尺，不管哪恁总归是男子汉，不能一天到夜为了两碟吃老酒小菜对老婆低声下气，决定拿出点男子汉的“硬气”，不向老婆低头屈服。结果，“酒甏”吃老酒呒么小菜，覅讲两小碟，半碟小菜也呒么！“酒甏”呒么办法，踱到隔壁烟纸店买了一包花生米，一包盐津枣，盛在两只碟子权当过酒菜。三、四天过去，“酒甏”不低头，“酒甏娘子”更是气昂昂，大家看“酒甏”两只菜碟子里有时半根早上吃剩的油条，有时一点点油氽黄豆，有时五香豆，有时甚至是奶油话梅咸桃板，晓得“战斗还在进行，战火还在燃烧”，蛮同情“酒甏”，但大家不敢给“酒甏”送菜，要是给“酒甏娘子”看到，那还了得，这不等于和“酒甏”蹲在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帮“酒甏”跟伊老婆吵相骂，万万不能做迭种戆事体！ 过几天伊拉夫妻要好了，枕边甜言蜜语讲讲，自己倒和“酒甏娘子”结了冤，犯得着吗？

       大家旁观，每天从“酒甏”的两只菜碟子上观察动情。 

        一天，“酒甏”吃老酒辰光到了， 烟纸店老板娘阿五头娘等等“酒甏”不来买花生米咸桃板，老远偷偷看“酒甏”，发觉“酒甏”面前一碟青椒炒肉丝，一碟黄豆芽油豆腐，哈哈，夫妻两介头要好了，这个消息传得快啊，一歇歇马路两边人家侪晓得了。

       几个爱看热闹，爱出“酒甏”洋相的，假装踱步，踱发踱发踱到“酒甏”跟前：

        “哎呦，今朝小菜不错啊！嘿嘿！”“酒甏”晓得啥意思，不搭腔，低头吃老酒。

      几个吃饱饭呒么事体做，不怕被“酒甏”触霉头的冲头，凑到“酒甏”跟前，

        “花过侬老婆啦？服软了啰？”

         “‘酒甏’汏衣裳搓板踞过了？脚馒头肿伐？裤脚管撩起来大家看看。”

        “‘酒甏’，服软啦？踞过啦？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输给老婆又不坍台嗰，对伐？”

        “男子汉就要汏衣裳搓板踞得下去，也要站得起来，这叫能伸能屈，大男人气魄！”

          “酒甏”明白大家寻伊开心，这种事体，伊早已身经百战了，再讲伊已经两个多礼拜呒么好好吃老酒了，听凭大家取笑，一百个不搭理，一门心思自顾自吃老酒。

         “酒甏”埋头吃老酒，大家看“酒甏”老酒呡得差不多了，相互使个眼色，立马开溜。

        伊拉侪晓得“酒甏”一向以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为己任，伊酒足饭饱后就要拖牢大家讨论重要大事，指点江山，迭个辰光，若再不滑脚溜走，被“酒甏”一把逮牢，就得洗耳恭听“酒甏”高谈阔论了。“酒甏”有个习惯，伊每讲一句，就问：“我讲的对伐？” 貌似征求对方看法，其实不然，是逼迫别人认同伊的观点，若与他看法向左，麻烦大了，伊定规要跟侬理论来，辩论去，拉牢侬不放，越讲越得劲，刹不了车。假若侬有事体，想早点结束，婉转对伊讲：“侬今朝喝多了，明朝再听侬讲。” 那么，侬彻底完结，“酒甏”爽快人，不来“婉转”这种虚伪客套，再讲，伊绝对不承认喝多了，一定要再喝三、四两老酒给侬看看伊的酒量，还会抓牢侬陪伊一道来两杯，那么，逃也逃不脱了。

        今朝，“酒甏”有仁仁姆妈的“翡翠兰花片”过老酒，心情覅太好哦！呡一口老酒，吃两粒豆瓣，开心啊！四两老酒吃光，还呒么过瘾，还想再吃点，也想捉一两个人谈谈大事，四周一看呒么一人，晓得大家早就溜了，算了，不吃了。再一想，真不能再吃了，这点油氽豆瓣来之不易，不能一下子吃光，要囥一 点，跟老太婆吵相骂，伊掼纱帽不烧菜，这点豆瓣可派大用场，呵呵呵，囥点起来，囥点起来，嘿嘿，我“酒甏”还是有远见，有谋略的，嗨嗨！……明朝，一定要去谢谢仁仁姆妈，再送点碎蛋糕，说不定还可再拿到一大瓶油氽豆瓣，呵呵呵，老太婆，阿拉有仁仁姆妈的油氽豆瓣，不怕侬掼纱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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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姆妈关照仁仁不要乱跑，躺躺坐坐，好好养伤。

        仁仁早饭吃好就踡在沙发一角，翻翻看过的《少年文艺》《儿童时代》，翻翻几本欢喜的书《刚满十四岁》《强盗的女儿》，半天下来觉得厌气，偷偷一跷一跷，跷到大姐二姐床边，在她们的床边柜，枕头下，被窝里寻书看，终于找到一本《牛虻（The Gadfly）》，看了起来。

        姆妈看到讲：“看书是好事体，不过，这本书是侬大姐姐刚刚用省下来的零用钿买的，伊老宝贝咯，要是被侬弄坏一只角，弄皱一页纸，伊要吵煞了！”

         “我老当心咯，不会弄坏咯。我就翻翻，看一歇歇。”

         “覅看了，快五点钟了，侬大姐姐马上要回来了，拿书放好，帮阿芹剥豆去。”

        仁仁抬头看钟，真的，五点差五分了，仁仁刚刚看了三，四页，就被书中情节吸引住了，实在不舍得放下手中的书。

        嘿，大姐要是像范国良那样调皮捣蛋被老师关夜学就好了！最好关三天，四天，一个礼拜！我这本书就好看完了！可惜，不可能啊，大姐是小绵羊，是好学生！仁仁觉得自己有点荒唐，又觉得自家良心太坏了，不由笑了。

          “一介头自说自话戆笑做啥？快点拿书放好了，去帮阿芹剥豆。”姆妈来催了。

        阿芹顾妈阿巧已在弄堂里那棵大枇杷树下剥豆了，仁仁抱起小凳子一跷一跷过去。

        春夏是一年中时鲜蔬菜最丰盛的季节。

        清明谷雨时节的江南时而霡霂潇潇，时而熙阳杲杲，气候温暖滋润，菜场里的绿叶蔬菜琳琅满目：草头、豆苗、韭菜、油菜、马兰头、野荠菜、香椿芽、枸杞芽……，春风不仅又绿江南岸，还绿了家家户户餐桌上的碗碗碟碟。

       仁仁家也是如此，餐桌上天天是姆妈精心细做的时鲜蔬菜：酒香草头、豆苗炒双菇、豆苗笋片炒肉片、凉拌笋丁枸杞芽、枸杞芽炒肉片、枸杞芽炒笋丝肉丝、杞芽春笋鲫鱼奶汤、荠菜炒肉片、荠菜肉丝豆腐羹、香椿芽炒鸡蛋、香椿拌鸡丝、翡翠（香椿芽）豆腐、椒盐香椿鱼块、蕹菜炒百叶丝、马兰头拌笋丁香干丁，还有荠菜肉馄饨、香椿鱼粥、小豌豆南丰肉香肠菜饭……。

        近年来，提倡“种十边”，鼓励大家在村边、路边、河边、沟边等10种零散的荒地种植易生长的农作物，蚕豆就是其中一个。现在，每天菜农拉着一车车蚕豆纷至沓来，蚕豆多了，价格也便宜了。

       仁仁姆妈相信蚕豆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钙质，有益于大脑发育，有益于强壮骨骼。

        蚕豆上市后，仁仁家的早饭增添了新内容：葱爆新蚕豆，这是仁仁家开春食补的一项内容。一早，姆妈跟阿芹买来两大篮本埠蚕豆叫大家动手剥，油锅热后，撒一大把青葱，‘欻啦’一下倒入剥好的蚕豆，大火翻炒，一歇歇葱油蚕豆烧好了，一人一小碗过泡饭。刚炒好的蚕豆碧绿生青，闪着油珠，飘着豆香，又嫩又糯，可口之极。姆妈讲这嘴里嚼的不是蚕豆，是春天的味道。     

        中饭夜饭“盘踞”餐桌中央的也是一大碗闪着晶莹油珠翡翠般的葱爆蚕豆，或者是绿茵茵的雪菜蚕豆羹，或者是绿赭辉映的咸肉丁炒蚕豆。姆妈还用蚕豆烧腊肉饭，用蚕豆包蚕豆肉粽。

        蚕豆的季龄讲长不长，讲短不短。蚕豆刚面市，挑剔的沪上主妇只买本埠豆，外地豆瞄也不瞄一眼。慢慢本埠豆少了，主妇们不得不屈尊，不管哪埠蚕豆，将就将就买回家。

       蚕豆逐渐变老，葱爆蚕豆也有点吃厌了，仁仁姆妈开始翻花样。

        仁仁姆妈用剥掉黑色蚕豆脐眼的老蚕豆，加足豆油煮成的酥酥、糯糯、绵绵的“焐酥豆”，有时用剥掉老皮的青豆瓣与鸡蛋烧成黄绿两色，悦目开胃的鸡蛋豆瓣汤，有时是新鲜青豆瓣、雪里蕻咸菜和大黄鱼烧的“鲜得眉毛侪落光”的豆瓣雪菜黄鱼汤，有时是用青豆瓣与腊肉、香肠或南风肉烧成的翠赭辉映的豆瓣咸酸饭，有时是仁仁最欢喜的清清凉凉，酥酥糯糯，鲜美绝伦的雪菜豆板酥和夜开花豆瓣酥。雪菜豆板酥和夜开花豆瓣酥冷却后会结成厚厚的“冻”，瀴瀴凉凉，溽热天吃特别有滋味，仁仁讲这是“豆瓣酥冰激凌”。

        仁仁姆妈不欢喜南货店里出售油氽豆瓣。有辰光，南货店出售的黄蜡蜡油氽陈豆瓣常常有蛀洞，蛀洞里还有黑黑的蛀虫，还有哈喇味。仁仁家的油氽豆瓣侪是仁仁姆妈自家氽的。

        蚕豆快要落市时，价钿大跌，姆妈和阿芹一道从菜场买来一篮又一篮蚕豆，开始自制油氽豆瓣：剥去蚕豆豆荚，剥去豆皮，用小刀在青豆瓣的一边剖开约5毫米的小口，净水漂洗后吹干，放在豆油里炸，青豆瓣经热油氽炸，小口裂成四瓣，像微微绽开的花苞，妈妈给这种碧绿松脆的油氽新鲜豆瓣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翡翠兰花片”。翡翠兰花片吃口“呱啦松脆”，满口豆香，是吃酒，过粥，过泡饭的“绝配”。

       每年，姆妈要油氽好几斤翡翠兰花片，放在密封玻璃瓶里，置于阴凉处庋藏起来，呒么菜时拿出来“应急”。

        这味春天的“豆食”往往可以吃到深秋，甚至隆冬。萧瑟寒季清晨，一碗晶莹剔透糯糯白米粥，一碟碧绿生青翡翠兰花片，丝丝春意暖暖相伴，最是暖心，舒心！

       姆妈请晶晶家，文颖家，老刘家尝了“翡翠兰花片”，吊起大家胃口，侪学着做 “翡翠兰花片”。

       这几天，吃过中饭，138弄大枇杷树下，顾妈、阿巧，阿芹侪在那里剥蚕豆，晶晶阿娘、文颖奶奶、仁仁姆妈有时也来相帮。今天剥蚕豆的队伍扩编了，仁仁来了。

        仁仁坐下来呒么多少辰光，从眼角看到有人拐进弄堂，一看是国良阿奶手里拎一竹篓水果，会不会又是来看我的？仁仁有点不安。

          “啊！倷侪在这里！”国良阿奶一眼看到剥蚕豆的仁仁，仁仁姆妈，还有晶晶阿娘，顾妈等，径自走了过来，

         “倷侪在这里太好了！”国良阿奶跟大家打招呼，随后低头问仁仁，

         “妹妹，侬脚上伤好点了伐？看阿拉国良拿侬害得嘎苦！”一面讲一面拿一篓水果递给仁仁。

       仁仁姆妈一看，不得了，国良阿奶又送东西来了，那，哪恁好意思，忙站起身来婉拒。

         “仁仁姆妈，侬覅客气，我心里老过意不去，还好不是面孔烫伤，别个，侬囡娪噶好看嗰女小人，烫个疤，我还好做人？！那个，叫啥个，啊是慧娟的爸爸，伊讲得对，我有责任嗰！”   

         “国良阿奶，侬不许再拿东西来了，我难为情煞了！这个也不能怪侬！哪个男小顽不调皮的？男小顽不皮不闹，还叫啥个男小顽！侬也覅去听慧娟爷，伊是直炮筒子，覅去听伊！”

       晶晶阿娘听了，也宽慰国良阿奶，

        “男小顽一定要皮嗰，不皮，不灵光，不聪明嗰！那个慧娟爷就是这种脾气，人是好人！伊的言话，侬覅放心上！” 

       “哦，那个‘酒甏’啊，伊瞎来来嗰！” 顾妈仗着是晶晶家老佣人，晶晶阿娘老看重伊，也会常常插话，“那个‘酒甏’就欢喜瞎来，伊老婆，那个‘无锡娘子’也讲伊是多管闲事多吃屁！”

        大家侪笑了。

         “哦，不好意思，我讲言话又讲豁边了，太粗了。”顾妈面孔稍微红了一红，“不过，这是真的哦！讲给倷听，倷覅不相信，伊老婆覅跟伊一道出去的！为啥，‘酒甏’欢喜管闲事，不管跑到哪里，侪要管闲事，到处做‘老娘舅’，伊乘公交车，碰到车上有人吵相骂，伊就要去劝架，伊老婆挡也挡不了。有辰光，伊在公交车最最末了一节，听到车头那节有人吵相骂，伊竟然会在老老轧的车子里从车尾巴一节一节，一直轧到中间‘香蕉座’，再一节一节轧到车头去劝架，一路轧过去，一路被大家骂，有时伊轧到车头，人家已经不吵了，伊还要去讲几句‘公道话’‘劝架话’，结果人家又吵起来了，伊被人家骂‘十三点’；有时，吵相骂两方觉得伊烦，联合起来骂伊‘神经病’。迭个侪是伊老婆讲咯哦！伊老婆覅跟伊出去嗰！伊老婆一看到‘酒甏’在电车上要去劝架，就跳下车子跑了！伊老婆还讲，要是公交车上呒么人吵相骂，‘酒甏’就觉得呒么劲；有时，伊在公交车上，看见马路上有人吵架，伊会跳下车去劝架；酒甏在商店买东西，在菜场买菜侪欢喜劝架，做‘老娘舅，往往劝架不成两面吃夹头。酒甏老婆讲，还好领导不让伊当司机开车子了，伊嘎欢喜管闲事，思想不集中，要闯祸咯……。” 

       正讲着，酒甏不晓得哪恁来了，大家吓了一跳，马上刹车，国良阿奶一看‘酒甏’来了，赶快跟大家点点头道声“再会”溜了

        大家不响，看着‘酒甏’，等伊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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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仁的学堂由一幢私宅改建，私宅的主楼和侧楼成了教学楼，楼前约两千多平方米的花园铺上水门汀，竖两个篮球架，墙角边挖了一个跳远跳高用的沙坑，教学楼一边用木头搭出一个领操台，全校六个年级的学生统统在此举行升旗仪式、做早操、上体育课和课间活动。

       如此咪咪小的操场连开展基本的体育运动也很勉强，比如：长跑运动，绕场跑几圈，头转得晕乎乎，还呒么跑满一公里。

        仁仁对体育“嘎闷相”——呒么兴趣，对操场大小毫不关心，伊就盼上体育课那天落雨，改在教室里听体育老师讲故事。仁仁的体育老师有学问也有口才，《三国演义》《杨家将》《越王剑》等历史故事讲得生动精彩，听得仁仁晶晶一帮子小学生如痴如醉，下课铃响了也不愿离开。

        体育课只有一堂课，45分钟，为讲完一两个章节，体育老师安排两个班级一道上课，迭恁两堂课90分钟，加上课间休息10分钟，就有100分钟了，大家同意，原先两个人坐的长椅坐了四个同学，为了听故事，男女生也不分了，三八线更勿不谈了，哪怕湿嘚嘚乌糟糟的黄梅天大家也心甘情愿粘滞滞轧在一道。为了听故事，大家侪在上体育课前做好准备，省得故事听到紧张关头内急，要举手去方便。

        体育老师还会讲些汉字构造的故事，比如，讲到岳飞夜里梦见两条狗对吠，会测字解梦的手下告诉岳飞，他将有牢狱之灾，因为两条狗相向狂吠，是监狱的“狱”字；又如，讲到《越王剑》时，体育老师提醒大家“染”字上面不要加一点，因为染坊里不卖药丸…..等等。这一招比语文老师敲黑板提醒灵光，仁仁这帮子小学生记牢了，这些字再也不写错了。   

        体育老师也蛮噱，伊讲《 悯农二首》的诗人李绅绝对是位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书呆子，“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讲法荒谬透顶！禾苗是谷物幼苗，农民干嘛要把谷物幼苗除掉？！“汗滴禾下土”更不对了，禾苗除掉后，又汗流浃背地把禾苗种“下土”，这不是开玩笑吗？体育老师讲，农民锄的应该是野草，野草生命力强，日当午时分把野草锄出来，太阳暴晒下野草根晒枯死，野草才彻底根除。烈日当头照时除禾，哪棵禾苗不枯死！幸亏大家只是背诵李绅的《 悯农二首》，要是真的照做，还有饭吃啦？！大家哄堂大笑。

       仁仁班级的同学除了欢喜听体育老师讲故事，还欢喜跟体育老师去“越野长跑”。

       仁仁的学堂在上海市中心，南面南京西路，北面北京西路，哪来田野小径可以越野长跑？仁仁学堂的“越野长跑”是在周边弄堂里进行的。

        大炼钢铁年代，把弄堂与弄堂之间的围墙拆了，拆下的砖头用来砌筑炼钢小高炉。这样一来，各条弄堂侪打通了，从一条弄堂进去，可七兜八兜从另一条弄堂出来。比如，从铜仁路的慈厚北里进去，左拐右拐可从南京西路金城别墅出来，也可从常德路的一条弄堂出来，还可以从慈厚北里一侧的泰威坊出来，穿过安义路菜场，从慈厚南里进去从延安中路弄口出来，到富民路上的几条弄堂兜一圈；同样从南京西路华业大楼弄堂进去，可从陕西北路慈惠里出来，也可从威海路林村出来，穿过延安中路，穿过四明邨，从弄底走出去就是巨鹿路，再过去就是襄阳公园，淮海中路了。

        这一片连着一片，由石库门、江南民居、新式里弄、花园洋房、高层公寓楼组成的密密匝匝、宽宽窄窄、弯弯曲曲、错综复杂、四通八达的弄堂群塑造了上海特色的“弄堂maze（迷宫）”，不晓得要比绿色灌木围成的英国maze迷人几千倍，上海“弄堂maze”呈现了上海弄堂雨露霜雪四季千家万户百姓鲜活多彩的日常起居。

         一早，晨雾尚未退尽，一群群家鸽冲出樊笼，“砉，砉”振翅翥向邈然蓝天，在“弄堂maze”上空欢快翱翔来回盘旋。太阳渐渐升起，把一缕缕阳光洒在弄堂口过街楼墙上成片碧绿生青的爬墙虎上，清风徐来，片片绿叶微微摇曳，闪闪发亮，“年过半百”的楼房顿时有了生气。太阳升高了，人们种在晒台上，天井里，窗台边，后门口碎砖堆砌的花坛里，搪瓷破面盆里，甚至旧痰盂罐里的粉红鹅黄攀藤月季、淡粉夹竹桃、殷红凌霄花、蓝紫喇叭花、嫩黄丝瓜花、红白相间凤仙花、五彩斑斓太阳花……，一经阳光抚爱亮丽起来。太阳越升越高，过街楼下面小小烟纸店的排门板卸下了，看店老板娘忙中抽闲笑嘻嘻地跟进进出出买菜，买豆浆早点的街坊寒暄。每栋楼房的厨房间和吃饭间的窗口飘出一阵阵淡淡豆腐浆、焦泡饭香味。弄堂里水池边洗衣的女人用力在搓板上汏衣裳，她绞干洗净的衣裳，伊男人出来拿一件件衣裳穿到晾衣裳竹竿上，用丫叉头把挂满洗干净内衣内裤，外套长裤，还有被称为“万国旗”的婴儿尿布的晾衣裳竹竿撑到石库门高墙上搁好，随后，夹起一只公文包上班去了。

        一阵阵关门告别声后，上班的读书的或步行，或踏脚踏车，或单枪匹马，或三五成群涌出弄堂。    

        弄堂安静下来，只剩墙角边一溜排开，主妇们洗涮干净，在“日光浴”的马桶。弄堂当中还有两三只未拎进灶间的煤球炉子“伫”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吐着缕缕青烟；几位阿婆阿姨聚在后门口拣菜、剥豆、扚豆芽、锲鞋底聊天，这是一天中弄堂最安静的辰光。

       下午四点半敲过，读书的放学了，弄堂立刻像注射了强心剂喧闹起来。

          “弄堂maze” 是附近小学男女生放学后白相跳绳、斗鸡、打弹子、造房子、抬轿子、顶橄榄核、飞香烟牌子、做木头人、跳橡皮筋、踢足球，捉迷藏， 官兵捉强盗……，尽情撒欢的天堂。

       孩子们在晾晒的床单被单间、衣裳尿布下穿梭奔跑捉迷藏。不时听到大人高声关照：       

         “覅发疯唻，当心床单弄龌龊！”“裤子下面覅钻，要长不高了！”“结冰的衣裳被单覅去碰，弄断了就破脱了！ ” 

       孩子们充耳不闻，一任大人大呼小叫 ，照样胡天野地发疯。

        孩子们的笑声、叫声、吵闹声中不时夹着“哐啷啷”玻璃窗被球踢碎的声音，晾衣服竹架“哗啦啦”倒塌的声音，接着是大人的责骂声，小孩的哭叫声……，这样的交响曲几乎每天侪能听到。

        天渐渐暗下来，晚风跟着下班归来的人拐进弄堂，聚成一股不徐不急穿堂风，裹夹着白猫牌洗衣粉、油煎咸带鱼、葱烤大排骨、红烧五花肉、香菇烤麸素斋，上海八宝辣酱……各种各样熟悉而亲切的香味，载负着此起彼伏妈妈、外婆、阿奶叫儿回家吃饭的呼唤，在“弄堂maze”里不停息地穿梭。  

       天黑了，万家灯火下的弄堂又是一番景象。

       上海弄堂像一个不停旋转，色彩光影变幻不息的万花筒，这样的弄堂maze天下无双，唯上海拥有。

       弄堂maze也是仁仁他们春秋冬三季弄堂长跑的场所。但，体育老师从来不讲“到弄堂里去跑步”，他总归讲“越野跑步”。

          “越野跑步”早练时，体育老师穿着得特别整洁，功架也摆得特别精神，伊后面是一群衣着随便，睡眼朦胧的散兵游勇。体育老师哨子一声响，这帮子散兵游勇精神立刻振奋，野马般冲出校门，快乐地欢奔乱跑，天上一群群放飞的鸽子振翅自由浩翔，地上一群群男女少年连跳带蹦穿巷绕弄，充当bellwether的老师在前面吹哨子领跑，后面跟随的不是驯顺的羊羔而是一群调皮捣蛋的猢狲。

        每经过一个弄堂拐弯，这帮子顽猴就有几个趁机开溜，有的讲回家去拿早上忘记带的作业簿，结果么，跑到屋里，去啃那块早上呒么来得及啃光的甜大饼；有的讲去附近同学家看看白相相，结果么，甜甜蜜蜜阿奶，阿娘，亲娘叫几声，轻而易举“奖赏”到一把开花豆、一捧爆米花、几片年糕片；有的到弄堂口的烟纸店买一包盐津枣、一包弹子糖、一包萝卜干、一包甘草桃板、一卷山楂片大家分分；有的甚至穿到其他弄堂，到刚结婚的新房窗口门口张张盳盳，问新娘子新倌人讨喜糖吃……。通常，一个班级50个同学出校门跑步，一圈下来，回到学堂只剩小猫小狗三只四只了。

        弄堂长跑是仁仁晶晶班的皮大王范国良跟伊一帮子啰啰们大显身手的机会，伊拉拿人家放在弄堂一旁的马桶，弄堂当中的煤球炉子当小山羊跳，有时炫技“豁边”，拿人家刷好的马桶踢翻，马桶盖滚出几米远，生好的炉子踢倒，煤饼煤灰撒一地；他们还欢喜比啥人身材高弹跳力好，看见高高的树枝或者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跳起来去触碰，常常把人家的竹竿撞下来，衣裳床单散落一地，统统弄龌龊；碰到迭恁的事体，伊拉立刻拔腿开溜，额骨头高时溜得无影无踪；触霉头起来被当场活捉，“扭送”到学堂。

       每天，范国良侪有创新节目。

        仁仁和晶晶昨天到范国良屋里去告状了，今朝，老远看到范国良朝伊拉小跑步过来，心慌地砰砰砰乱跳，范国良好像并不生气，冲到仁仁晶晶面前，边做怪面孔边大声笑着讲：

         “去告状呀，去告状呀，讲给倷听，阿拉阿奶不识字嗰！喏，字签好了，阿拉自家签的！每趟侪是阿拉自家签的！想不落了伐？”范国良拿签好字的《老师家长联系本》朝仁仁晶晶挥挥。

       仁仁晶晶听了，完全傻了！还有这种事体！告状白告了？

      范国良见仁仁晶晶一脸懵的样子，得意啊！伊冲到队伍最前面，摇头扭屁股，跨着绞花步，油腔滑调地唱起了《流浪者》中的《拉兹之歌》：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伴我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伴我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大家笑成一团，队伍乱成一堆。

         范国良唱好跳好《拉兹之歌》，看见前面一排马桶，脚底痒了。

        伊跑到离一排在“日光浴”的马桶四，五米远左右，开始放慢脚步，打量观察马桶“排列的队形”，然后两脚一踮，身体朝上一提，眼睛盯牢马桶，开始起跑，全速前进，到了马桶跟前纵身一跃，从一个马桶上跨跃而过，后面几个男生兴奋起来，摩拳擦掌，争先恐后，一个跟着一个把马桶当作“鞍马”跳过去。

        范国良好出风头，仗着自家“武艺过人”，跳好马桶，走到一只煤球炉子前，先来一个“倒踢紫金冠”给大家看看，再从炉子上跳过去，结果“豁边”，煤球炉子踢翻，滚烫的煤球撒了一地……。

        仁仁正好跑步跑到炉子边，一小块一闪一闪冒着通红火光的煤球滚到仁仁脚边，烧着了仁仁的布单鞋，仁仁痛得跳起来，随即一屁股跌坐在水门汀地上，赶紧脱鞋，已经迟了——布单鞋烧破一个洞，仁仁的小脚趾上烫起一个大大的透明燎泡！仁仁又痛又怕，呜呜呜哭起来，同学们围上来看，体育老师觉到身后有动静，赶紧跑回来处理“严重事故”，在一边拣菜的阿娘阿婆也赶过来，七嘴八舌出主意……。

       范国良一看闯穷祸了，拔腿就逃，煤球炉子的主人李家姆妈听到声音冲出来，要当场捉拿“嫌犯”，范国良早已无影无踪。

        第二天，范国良的阿奶一手拎一篓水果一手捧一盒蛋糕，后面跟着一面孔不情愿的范国良来仁仁家赔礼道歉，还要仁仁的鞋尺寸，说要给仁仁买新鞋子。

      仁仁姆妈看到国良阿奶嘎大年纪还迭恁操心，客气地婉拒了。

      仁仁姆妈正要请国良阿奶坐一息喝杯茶，对马路雅号叫“酒甏”的老邻居“咚咚咚”敲了几下门，自说自话推门进来了。

        “酒甏”甏一看就晓得范国良又闯祸了，一点不给国良阿奶面子，大声训责范国良：

        “侬啊，闯祸胚子一个！呒么一天太平咯！……我讲，国良阿奶，侬太宠伊，侪是被侬宠坏脱嗰！是侬不好啊！侬有责任嗰！” 

        国良阿奶被“酒甏”讲得面红耳赤，仁仁姆妈一看不对，“酒甏”哪恁像老子教训儿子那样教训起国良阿奶来了，赶快解围，“酒甏”不管，哇啦哇啦，一句接一句，仁仁姆妈越是劝，“酒甏”越是起劲。呒么办法，仁仁姆妈只好硬性打断，一时竟想不起“酒甏”真名大姓，又不能直笔笔称其“酒甏”，只能讲：

         “哎哎，我讲呀，侬今朝啊有啥事体来寻我？”

         “有事体，当然有事体！哎，我来是……是……是…….，啊呀，给这个范国良一搞，想不起来了，让我回转去问问阿拉老太婆……，”“酒甏”急忙告辞。

        国良阿奶也赶紧起身告辞，一边还一口一个“对不住”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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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小丫头哪恁搞？平常老早回来了，今天要伊拉帮忙做事体，人不见脱了！”阿娘有点光火。

        “来了，来了！阿娘，晶晶伊拉回来了！”顾妈老远看到晶晶仁仁，拉开铜锣一样大嗓门哇啦哇啦通报。

      阿娘抬头看，两个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

         “哪恁今朝迭个辰光回来啊？”阿娘嗔怪。

         “今朝，班主任老师派任务，叫阿拉到范国良屋里去告状！”晶晶口气有点得意。

         “啥体去告状啊？那么，迭个男小顽要吃生活了。”

       三轮车来了，晶晶阿娘先跨上车坐好，晶晶和仁仁跟着上了车。仁仁姆妈有交关事体要做，走不开，托晶晶阿娘帮忙买点东西，由仁仁拎回来。

       三轮车夫等晶晶阿娘，晶晶，仁仁坐稳，两只脚踩在三轮车踏脚板上，略略起身，身体前倾，双脚左右开弓用力踩，三轮车朝前滚动了。

       晶晶迫不及待地向晶晶阿娘汇报“告状”的前前后后。

        “阿娘，今年老倒霉的！全校出名的捣蛋鬼留级留到阿拉班上！更加倒霉的是，老师拿迭个捣蛋鬼安排坐在我后面，仁仁旁边，昏过去伐？！”

        那个辰光，座位侪由班主任老师安排，男女生混合夹花搭配，一张长条课桌和一条长靠背椅安排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女生前后座各安排一名男生，同样男生前后座各安排一名女生。老师的用意很明确，把男女生隔开，省得两个女生凑在一起讲闲话，两个男生搿在一道调皮捣蛋。

       仁仁和吵客精皮大王范国良同桌，而晶晶和范国良坐前后排，两个人看见范国良就头痛。

      今朝早上去学堂路上，晶晶看到范国良和伊阿奶在对马路走，悄声提醒仁仁放慢脚步：

        “看见伐，捣蛋鬼在对面！离开伊远点！”

        范国良的阿奶老宝贝伊，每天陪伊上学，路上还给伊买伊欢喜吃的肉馒头。范国良对阿奶倒是老好，老孝敬，总归要阿奶先咬一口，还定规要阿奶吃半个肉馅，阿奶要让宝贝孙子多吃一点，总归推却，有时拗不过孙子，只得依从，阿奶只剩几颗牙齿的瘪嘴嚼着肉馅嚼着馒头开心啊，伊布满皱纹，像王家沙绉纱馄饨的面孔，笑得像朵绽开的千瓣菊花。阿奶笑眯眯地把范国良送进校门，千叮咛万嘱咐伊好好读书尊师爱友一番，才挪着小脚一步三回头离开。范国良在阿奶面前又听话又温顺，阿奶一消失在校门外，范国良立刻成了匹野马，一路挥舞着书包一路哇哇叫着横冲直撞往教学楼冲。 

       仁仁读小学辰光，学堂夏天供应沙滤水，其他三季供应热开水。学堂要求每人自带喝水茶杯，家长侪要给自家小人买只搪瓷小茶杯，再做一个小布袋，拿搪瓷杯子放在小布袋里，系在书包背带上，要喝水了解开布袋，拿出干净的杯子就可以喝学校供应的热水。

        范国良的书包背带上跟大家一样系着喝水用的小搪瓷杯。但，伊从来不好好背书包，伊有时拿书包带勒在前额，书包甩在背后，摇摇晃晃大摇大摆地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有时伊学西部牛仔挥舞马鞭那样，单手高举挥舞书包，像匹脱缰的野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那只系在他书包带上的小搪瓷杯呼呼地跟着书包旋转，啥人碰到，准保磕个肿块，说不定还会砸伤眼睛。范国良一路撒野，大家看到四下散开，生怕“吃冤枉栗子”，范国良见大家怕伊，更加来劲，干脆往人多的地方披荆斩棘，奋勇挺进，女生男生哇哇惊叫，范国良哈哈大笑，一路狂奔到教学楼。

        范国良不欢喜读书，到了教学楼也不进教室，走到大楼一侧，在一排供应沙滤水的龙头前停下来。

        这排沙滤水龙头是全校师生的清泉平时解渴，大热天，体育课下来，口干舌燥，大家挤在那里喝水；期末考试溽热酷暑天，大家用沙滤水浸湿手绢，擦额头，清醒头脑。

        范国良曱甴，伊站在沙滤水龙头旁，见同学走来，用手指按紧龙头，像开水枪一样用沙滤水喷射人群，路过同学淋得淌淌滴，伊笑得前俯后仰。

        范国良一天到夜恶作剧，三日两头被同学告状告到老师那里。老师关伊夜学，伊根本无所谓。只有一次范国良嚇了。那次吕老师的小孩突发高烧，吕老师请门房间工友老伯伯帮忙，到辰光拿关夜学的范国良放回家，门房间老伯伯难般有迭种任务，忘记脱了。天一点点黑下来了，范国良等等老师不来放伊回家，等等老师不来，急了，嚇了，立在窗口歇斯底里大呼大叫，门房间老伯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根本呒么听见范国良哇啦哇啦的叫声，直到天全黑了，范国良的阿奶寻到学堂来，才找到关在教室里哭出呜啦的范国良。

        范国良不但调皮捣蛋，还特别龌龊。伊阿奶每天让伊穿得清清爽爽来学堂，不到半天，伊就像垃圾桶里钻出来的，两只手像“乌鬼（乌龟）脚爪”。 最让仁仁恶心的是，范国良好像一年四季伤风感冒，伊从来不用绢头（手绢）揩鼻涕，一直在那里呼噜呼噜缩鼻涕，声音难听得让人呕吐，那两根“黄龙鼻涕”不停地在伊鼻孔里缩进流出，实在叫人看了恶心。        

        范国良晓得仁仁厌恶伊，伊也讨厌仁仁。伊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在课桌上划一条粗粗的“三八线”，在长椅子上也划了一道“三八线”。仁仁若一不小心超过“三八线 ”，衣裳、裤子或裙子就揩到粉笔灰弄龌龊了。范国良还常常在三八线上撒些墨墨黑的铅笔屑，仁仁的衣裳袖子只要碰到“三八线”就沾上一条条黑铅笔屑。

        今天上课时，范国良又不停地缩鼻涕，仁仁觉到恶心，把头扭向一边。范国良趁老师不注意，悄悄对晶晶讲：“侬仔细看好，今朝‘三八线’上有地雷啦！”

        仁仁好奇，忍不住转过头看，只见范国良的食指塞在鼻孔里挖鼻屎，随后从鼻孔拉出一根长长黄黄的鼻屎，两只手指一搓，搓成芝麻大小的鼻屎团，把鼻屎团放在“三八线”上，

        “喏，这就是最新式的地雷，看见伐？”

        仁仁一阵恶心，差点呕吐。班主任吕老师注意到伊拉两介头呒么专心听课，叫仁仁立起来回答问题。仁仁哪里回答得出，她连问题也呒么听到！

        “仁仁，你是中队委员，不帮助后进同学，自己也不好好听课。你站在那里，不许坐下！”

        “吕老师，范国良把鼻屎做成地雷放在‘三八线’上，我实在恶心煞了……。” 仁仁呒么讲完就委屈地呜呜哭起来。

      吕老师走过来一看，恶心地用手帕捂住鼻子嘴巴，退到讲台边：

         “范国良，你的品德实在太恶劣了！你立刻把桌子擦干净了！昨天你把前排晶晶的小辫子绑在椅背上，害得她无法站起来朗读课文。今天又干这样恶心的事，一定要和你的家长联系了！仁仁，请坐下，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把‘老师家长联系本’写好，你去交给范国良的家长。”

         “老师家长联系本”是老师用来与学习成绩差、捣蛋调皮的学生家长联系的一本小册子，向家长汇报学生在校情况，或者邀请家长到学校面谈，家长看完后要签字。

       放学后，仁仁从吕老师那儿拿了“老师家长联系本”，邀上晶晶囡囡“壮壮胆”，一道去范国良家。

         范国良家不难寻，就在南京西路海燕咖啡馆与白玫瑰理发店中间的汽车加油站旁的一条小弄堂里。小弄堂七弯八弯，弄堂里的房子侪比较旧，比较小。范国良家是一栋独立的石库门，在众多矮房子中间，有点鹤立鸡群的架势。

       到了范国良家门口，仁仁壮壮胆，小心拉起大黑门上一只黄铜门环轻扣三下，只听见里面一位老者叫道：

         “啥人啊？来了，来了！”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位白发苍苍阿婆立在门口，

          “倷是……？”

          “阿婆，侬好。侬是范国良的阿奶，对伐？”仁仁晶晶一眼认出是范国良的阿奶，还是礼貌地问一下    

          “是咯，是咯。”

          “阿拉是范国良的同班同学，吕老师叫阿拉拿‘老师家长联系本’交给侬。”

          “好，好，谢谢倷，妹妹，进来坐一歇，来，来，进来坐一歇。”

       仁仁、晶晶、囡囡看见范国良立在一旁，斜着眼睛看伊拉，不敢进去，阿奶客气地拉着仁仁的手不放，仁仁、晶晶、囡囡只好进去坐一歇。

         “阿奶，请侬看好了，签好字，明朝让范国良交给吕老师噢。”

         “好咯，好咯，来，妹妹，呒么好物事招待倷，来吃点水果糖。”范国良阿奶客气地从玻璃糖缸抓出一大把水果糖塞给仁仁伊拉，一面笑眯眯地端详伊拉，嘴里不停地讲：“……几个妹妹侪长得趣唻，秀气唻，文气唻！”

         晶晶仁仁伊拉是来告状的，手里拿着阿奶给的水果糖已经老不好意思，再被阿奶盯着看，啧啧啧称赞更不好意思，况且范国良还立了一边做怪面孔白眼睛呢!

         “阿奶，谢谢，阿拉要回去做功课了。再会了！”仁仁晶晶囡囡起身告辞。

        “倷几个妹妹哪恁嘎乖，讨人欢喜唻！有空常常来白相啊！”

       仁仁晶晶囡囡答应着告辞，一跨出范国良家大门，就听见范国良的阿奶叫道：“阿良，阿良，侬过来！”

       晶晶伊拉一听拔腿就跑：“范国良阿奶要请伊吃生活了！”

       刚跑出几步，晶晶讲：“哪恁呒么动静，没有哭声啊？”

       三介头不约而同掉转头朝范国良家奔去，到了他家门口，侧耳听，一点骂声哭声侪呒么。

       三只头搿在一道朝门缝里张望。

       只见范国良坐在小凳子上吃生煎馒头，伊阿奶坐了一旁，看着范国良咪咪笑。

      三介头搞不懂了。

      晶晶仁仁七嘴八舌汇报完毕，等着看晶晶阿娘的反应。

       “迭个男小顽住在加油站旁边弄堂里的？啊是哪个爷娘老早呒么的男小顽？蛮可怜嗰！嗨，隔代亲，总归宠一点，就怕宠坏脱！”

     讲着，讲着，沈大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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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拉种的葱也长得交关好，前天採了一大把烧葱烤鲫鱼，几个小家伙吃得舔碗盏。”

          “阿拉前两天也吃了趟葱烤鲫鱼。这两天葱又长高了，又要採了，今朝吃开阳葱油拌面，每人加只荷包蛋，也好混一天了。”

          “仁仁姆妈，侬迭个办法好咯，小菜铜钿可以省脱了！”

         “真咯，迭恁老节约，味道也不错，对了，我还有两根油条，可以泡碗榨菜油条汤，淋点蔴油，撒点胡椒粉，味道不错咯，是伐？其实简简单单，朴朴实实家常菜不比山珍海味味道差，啊是？迭恁吃，真覅几个铜钿。 ”

         “迭恁安排老赞！油条汤老好吃，老有味道！阿拉明朝也迭恁吃，想不到小菜园子还能节约菜钿。”

         “老实讲，小菜园看看小，蛮派用场。当初觉得老刘家把草地翻脱种菜，有点可惜，现在看来，菜园子蛮实用。仁仁爹爹当初不同意花园里弄个菜园，现在，伊不讲了，前两个礼拜我用自家屋里种葱做葱油土豆泥饼，烧锅乡下浓汤，伊来得欢喜吃，两个小人也吃得起劲唻！”

          “真的，有菜园子真好。阿拉晶晶阿爷欢喜吃韭菜炒鸡蛋，现在自家园子里有韭菜，剪脱一批又长高一批，笃定伊每个礼拜吃一趟，省得伊老想着老刘家的韭菜！言话讲过来，迭个也靠阿拉晶晶，伊烧水老勤力，韭菜长得老好。”

         “有了菜园子，倷晶晶跟阿拉屋里的仁仁两介头侪有事体做了，橡皮筋也不跳了，毽子也不踢了，鞋子也不大坏了。”

          “是咯，是咯！”晶晶阿娘连连点头，两介头侪笑了。

        的确，自从肩负起管理菜园子的重任，仁仁老认真对待，每天放学回家，第一桩事体是到菜园子看看。

        仁仁站在菜园子里，看着自家种的葱、蒜、韭菜翠绿翠绿，老有成就感。姆妈也夸仁仁勤快，有责任心，菜园子管理得不错，仁仁更得意了。每次姆妈烧菜要葱时叫：

         “仁仁，到花园去扚几根葱。”            

        仁仁应声冲到菜园採一把葱，每次採摘好葱，仁仁只要看见佳佳在一旁，总归故意高高举着葱，在佳佳身旁绕几圈，卖样卖样，还要唱几句给佳佳听听：

         “我有一双勤劳的手，勤劳的手，

         样样事情都会做，都会做，

         种丝瓜呀，种小葱呀，

         菜园管得好，管得好，

         妈妈说我是个好孩子

        爸爸也常常夸奖我，夸奖我，

            ……”

         仁仁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佳佳不戆，哪恁会得看不懂，不晓得仁仁的用意，佳佳听到姆妈一次次表扬仁仁，早就嫉妒得肠子发绿，看到仁仁这副样子，狠狠地朝仁仁翻白眼，佳佳越是生气，仁仁越是开心：

        “哼，翻白眼，翻呀，翻呀，尽量翻，当心眼睛乌珠落出来！嗨！嗨！大家侪来看啊！佳佳翻白眼老好看咯，覅门票，尽量看哦！”仁仁把葱举得更高了，唱着：

         “胜利的旗子哗啦啦飘”去厨房，到姆妈那里讨表扬、  

      佳佳气得咽不下这口气，跑到菜园子，拿出全身力气狠命踩踏韭菜和葱，一边踩一边咬牙切齿咕哝：”我让侬的小葱韭菜长得好，长得好！“，最后，还把丝瓜藤拉下来一部分。

       仁仁一看，佳佳闯穷祸了，开心啊，不去阻挡佳佳，三步并两步去姆妈那里告状。

       姆妈到菜园子一看，火大啊！

         “佳佳，侬做啥啊？事体不做，还捣蛋，侬太不像话了，侬迭样坏法子，将来搞破坏的事体侪会去做，还了得！！！去！去到爷爷娘娘的像前面踞（跪）着，不叫起来不许起来。”  

        罚踞是姆妈最重的处罚。   

        佳佳哭出呜啦讲，“仁仁讲我，气我咯，哪恁不罚伊啊？”

          “仁仁，侬做啥气佳佳啊？侬也去踞在爷爷娘娘的像前！”     

          仁仁正得意地看着佳佳被罚踞，呒么想到自家也被罚踞，真想不落，呒么办法，噘着嘴巴去踞在爷爷奶奶像前面。

          两个小姑娘并排踞在爷爷娘娘像前，时不时相互蹬蹬眼睛，翻翻白眼，舑舑舌头，做做怪面孔。       

          姆妈不理睬伊拉，这两个小丫头整天吵吵闹闹，加忙加气！

          姆妈心痛长得蛮好的韭菜和葱被佳佳踩坏了，好在只有一小部分“遭破坏”，姆妈深深叹了口气。

         菜园子是姆妈的宝贝，有了菜园子生活便当多了，菜碗也丰富多了，最重要的是不需要三日两头去麻烦刘奶奶家了。

         仁仁姆妈蛮感激刘奶奶，枸杞抽芽，摘了嫩芽给刘奶奶做菜，可他们不吃枸杞芽，只吃枸杞子，而且偏爱宁夏产的枸杞子。

        刘奶奶呢，自从晓得晶晶家，仁仁家，林奶奶家欢喜她白白暄暄的山东馒头，常常蒸几屉各家送送，最近几个礼拜，刘奶奶送了好几趟馒头，晶晶阿娘，仁仁姆妈，林奶奶又开心又不好意思，迭个哪恁办？  

       有来无往非礼也，一天夜饭吃过，晶晶阿娘拖着林奶奶来仁仁家商量哪恁谢谢刘奶奶。  

        三个人叽叽咕咕讲了半天，最后，决定到了端午节包些好的粽子送给两位欢喜糯米食品的刘爷爷刘奶奶。现在，离端午节还有蛮长一段辰光，先去沈大成买点糕团，如条头糕，方糕，双酿团送给两老，表表心意。        

       晶晶阿娘正好黄泥螺吃光了，仁仁姆妈想买点南风肉烧小豌豆菜饭，买点扁尖烧烧汤，约好一道去，叫上晶晶仁仁帮忙拎东西。

         “晶晶仁仁，明朝放学马上回来，一道去沈大成！”晶晶阿娘关照。

        “晓得啦！” 晶晶高声答应。这是桩美差，跟阿娘去买吃食，肯定能“捷足先尝”，先尝几口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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